“不要。”我忽然镇静下来,“不要,爸,坚会回来,如果他回来的时候,看不见我,他会伤心。爸假如你有你所说的那般爱我,请让我爱我所爱的人吧。”
爸的嘴角动了一动,“秀儿,坚不会来了。”
“不,他会来的。”我说。
“不要站在雨下了,秀儿,难道你不明白吗?是坚告诉我们的,你在此地,否则我们如何得知?坚下午来的,他说他不可以爱你。回家吧,秀儿。”
“但是……”我看着爸,不相信,“坚昨天还说着我们结婚的事,别骗我,爸,别骗我。”
“他有一封长信在我袋里,进车来吧,秀儿,进车来看,爸从来没骗过你,爸是喜欢你的。你的脸色是这样的难看,秀儿,你一定生病了。坚说他找不到工作,他说可以拖多久呢?他说不该累了你,是的,我们都不该累你,他走了,他说他爱你,但是爱是爱,活是活,他要活下去,你也要活下去,这是坚的话。”
我像受重物所击,又有点痴呆。“但是,坚他说过……”
“秀儿,有人在注意我们了,上车再说吧,上了车,你即使不想回家,都一样可以。”
“坚,不回来了?”我问;“他撒谎?”他们扶我进车。
“他没撒谎,这封信你慢慢的看好了。他……实在很爱你,现在我晓得了。他只是说:一切是错的。”
“只是因为他得不到那份工作?”我终于弄明白了。
“如果你想哭,秀儿,你尽避哭好了。妈妈不会多啰嗦你了,我也不会再反对你什么,一齐回家吧。”
“我必须要找到坚,”我说:“他出卖了我,牺牲了自己。”我哭起来,
“是的,但是他说或许以后你可以有自由爱人了,但决不会是他,他说你不会再爱他,因为他在你眼中,是一个懦夫,你不会爱一个懦夫的,秀儿。”
雨还在下,水拨忙着左右摆动。我哭。
江湖客
他们叫他江湖客。
我问他:“你的真姓名叫什么?”
地笑答;“我姓江,名湖客。”
“那有这样的名字?”
“真的,这名字很雅致呢,你别想到别的地方去就行了。”
他在大学附近开了一家小酒馆,很受学生欢迎,下课我们总到那里去孵着。
他是一个传奇人物,据说有黑社会上去找麻烦,被他三言两语,加上一双拳头就打发掉了。
他们形容他会发暗器,有些说是小刀,有些说是飞镖,玄得很,我都没相信。
他约四十上下年纪,留着大胡髭,笑起来眼尾有皱纹,带一种粗犷的英俊,应该很受女人欢迎,但不知怎地,据说他从来没有结过婚。
“据说”是因为他守口如瓶,从来不说自己的身世,是以没人知道他的来龙去脉,只晓得他身份神秘。
“你是中国人?”我问。
“有中国血统。”
“混血儿,你看上去像欧亚混血儿。”
他但笑不语。
“据说”他身上还有英国、日本、希腊、法国等血统。
他会说流利的法文、意大利语、英语与中文。
华语说得比我还标准。
我说:“老江湖呀,你何必开酒吧?简直浪费了你。”
他微笑,“是,不开酒吧,我还能做什么?替水手带街?”
他为人很谦和、大方。
嗜酒又付不起酒资的人常常可以赊数。
我问他道:“有没有女孩子追求你?”
“有,你。”
“我?”我脸红,“胡说。”
“不然怎么对我表示如此大的兴趣呢?”他指指我的鼻子
“因为你有魅力。”我说。
轮到他脸红。
每天放学,我都往他酒馆跑,喝啤酒、吃肉饼。
他说:“小妞,当心长士啤呔。”
我看看肚子,不在乎的说:“谁关心?”
“你一点女人味都没有,像个男孩。”他取笑我。
“做男人有什么不好,自由自在,”我向往,“如果我身为男人,大学毕业,先去做两年水手。”
“怎么?大学毕业才做水手,不浪费吗?”他问。
“水手浪漫的生涯,到异乡游览,大海是家,盐香的空气,”我心向往之,“阿里巴巴的国都,南美的丛林……多么美丽的理想。”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老江大笑起来,顺手拉拉我的粗辫子。
我好脾气地笑,“代沟呵,你听过没有?”
“这倒是真的,我可以做你的爹。”
“你几岁?”
“比你大好多好多。”他总有办法避而不答。
我念经济学。他便笑我可以一边航海一边看股票上落:“一只手罗盘,一只手算盘。”
我被他气结。
渐渐,我把江氏酒馆当作我第二个家,而老江成了我的大哥哥,凡是生活有疑问,都找他解决。
直到那个像卡门似的女郎出现。
她的头发是深蓝色的,大眼睛黑沉沉、长睫毛、女乃白色皮肤、曲折的身材包在黑色的毛线下,松着三粒钮扣,看得人(不论男女)心卜卜跳。她也不是纯种人,拉丁美洲的血统露在五官上,她推门进来要找江湖客。
江抬起头,见到她,呆住,脸上露出非常复杂的表情来。
一看就知道他与卡门女郎的关系并非寻常。
她挽着行李,扭到老江面前,媚笑道:“忘了我啦?”
江沉声说:“我此地不收留你这种人。”
“三年了,还生这么大的气?还记住那些小事?”
江说:“对我不忠实的人,我永远记住。”
我竖起耳朵,拼命窃听。
“我有话同你说。”卡门的眼光飘到我身上。
“我的顾客亦即是我的朋友,你有什么话办管说。”
我心一乐。
“你真要赶我走?”卡门问。
我的心吊起来。
“你走吧,不要讨价还价的。”江边擦杯子边说,他头也不抬。
“你忘了我们的好时光?”
江咬咬牙,他额角的青筋暗现。
“我的记性很差。”他说。
我的一颗心又放下来。
奇怪,根本不关我的事,为什么我的心上上落落,忐忑不安。
卡门悻悻然说;“我住在对街的酒店,我明天再来找你。”她扭出门去。
一只玻璃杯子“卜”地在老江手中握碎,他手心沁出鲜血。
我扑过去问:“那是谁?你的老情人?”
老江用水冲伤口,“关你什么事?”他粗暴的说。
“何必这么不客气。”我失望的说。
“你还是小孩子,懂什么?”
“哟,三岁的婴孩也看得出,你是她相好,后来因故闹翻,才分手的,现在她回头来找你,你想要她又不甘心,是不是?”
他怔住了。
我猜个十不离八九,洋洋自得
“老江呵,”我说:“好马不吃回头草。”
“你懂什么?”他啼笑皆非。
我耸耸肩。
“我明天再来。”我说。
他没有答我,一脸烦恼。
他很少为任何事动容,他心中一定对卡门尚有余情。
第二天我步出校门,有人在那里等。
是性感的卡门。
她斜倚着一辆开篷车,穿一件紧身衣裳,黑色鱼网袜,三寸半高跟鞋。
她的美是毫无品味,原始的、粗俗的、野性的。
但你别说:她那种美挺受用,男人看了很少不动心。
“找我?”
“找你。”她说。
“我不认识你。”我说。
“昨天不是在老江那里见过面?”她说:“我叫卡门,你呢?”
“伍天真。”
“什么?”
“我叫天真。”
卡门大笑起来,“江湖客对小天真?哈哈哈哈。”
我丝毫不觉有什么好笑,板着一张面孔。
“以前,”她说:“我是老江湖的女人。”
我白她一眼,早猜到了,还用你来说?
“以前,谁多看我一眼,都会捱他的刀子及拳头。”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把这些事告诉我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