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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横四海 第26页

作者:亦舒

“噫,教不严,父之过。”周翠仙在他们身后出现。

四海气鼓鼓。

“时势真不同了,前日我看到翠仙姐,真吓一跳,裙子只比膝盖长一点点,小腿光致致露在外,穿一双丝袜,据讲是最新时装,头发也剪短,倒似我小时候剪的妹妹头……她老人家人老心不老,我们也要学一学。”

爱汉抢着说:“那是法国可可香奈儿设计的服装。”

罗四海问:“什么?”

“爸一向不理这些。”爱华说。

罗四海接着手叫他们走。

“在爸面前,我们永远只得五岁。”

“你倒想,三岁才真。”

翠仙轻轻对四海说:“我陪你回乡走一趟好了。”

“孩子们也总得向祖母鞠一个躬。”

“我同他们说过了,他们不想回去,只说中国在内战,叫我们也别去。”

“一代不如一代。”

“翠仙姐也这么讲。”

四海看向窗外,是初春,一列樱花树正盛放,雪白一团团花蕾攒满树梢,囚海低下头,“时间为什么过得这样快,时间到何处去了?”

翠仙叹口气,在丈夫身后坐下来。

“王兴已病逝。”语气萧刹。

“是,我听你说过。”

四海指指鬓角,“你看看我白发。”

“儿子都那么大了,怕什么。”

“昨夜梦魂中,忽然见到王得胜朝我走来。我伸出手去扶他,发觉自己的手还小,原来我只得十三岁,初到温埠,一无所有……”

翠仙不出声。

“转眼几十年。”四海感喟。

翠仙轻轻说:“我们叫做好的了,只要一家在一起,天天都开心。”

四海说:“庞大哥不晓得在哪里,难为翠仙姐仍然在等。”

他不牵记女儿吗?倘若还在人间,应该有讯息回家。”

四海声音降低,“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也许在武昌起义时牺牲,也可以在黄花岗陪伴他的同志,只有我们这种小人物会得越活越好,我们爱惜自己,又懂得钻营。”

“你有没有见过翠仙姐哭?”

四海吁出一口气,”没有。”

“她真坚强。”

谁说不是,仍然打扮得时髦漂亮,出面做生意,与爱华爱汉两兄弟不知多谈得来。

“四海终于说,“我去订船票,我们回乡走一趟。”

爱汉在父母催促下,还勉强愿意回乡,爱华支支吾吾,最后不得不坦白。

“爸,实不相瞒,我约了人。”

“谁?”罗四海双眼睁得滚圆。

“一个人。”

“我也知道你不会约会一只牛。”

“一位……小姐。”

罗四海即时明白了。

他声音还算镇静,“哪家的小姐?”通温哥华的华人他都认识。

“她不是温埠人。”

“啊,她住在月亮里。”

爱华涨红了脸,“她住美国波士顿。”

罗四海瞠目结舌,没想到儿子交际网这样宽广。

饼一会他才问:“这位小姐……家里干什么?”

“她父亲是基督教圣公会牧师,姓刘。””

罗四海面色稍霁,“算是正经人家。”

爱华跟着说:“她在卫斯理女子大学修英文。”

罗四海又提心吊胆,“呵,我们配得起人家吗?”爱华笑“爸总是谦厚,我们罗家在温埠也算有点名望。”

这话不算过份。

第十二章

上个月,华汉堂差人送来一方牌匾,上书博爱二字。

何翠仙正在罗家做客,看到了,笑起来,“好好挂起它,小心,小心,这是你们爹一半身家换回来的墨宝。”两兄弟老听说老华侨顶力捐款支持革命,这番话可证实所传不讹。

当下罗四海问:“刘小姐的父母可知道有你这个人?”

“我们正打算第二次见面。”

“唔。”四海没有反对。

爱华放下了心。

“有机会你也带她来见见我们。”

呵,自由恋爱了,是有这个名堂的。

就在这个时候,爱华见到母亲自外边返来,气鼓鼓,不开心。

爱华是个孝顺儿子,立刻凑向前,“妈,什么事不高兴。”

罗四海也有点纳罕,他了解妻子性格。她不是那种多心小器小心眼的女子,相反,她十分懂得小事化无的艺术,这次是为什么生气?

只听得她清了清喉咙答:“没什么。”

爱华把脸伸过去,“妈妈,把没什么说来听听。”

他母亲被逗笑了,“是没什么嘛。”

爱华也知道母亲脾气,故先顾左右言他,把报纸摊开来,“妈,有一只大船,叫铁达尼号,第一次航行就沉没了。”

“啊,行船跑马三分险。”

“妈妈,德国人同英国人打起来了。”

“同我们不相干。”

“还有,俄国也闹革命,想推翻沙皇尼古拉斯。”

“这沙皇是坏人吗?”

“妈,温埠快有钢筋水泥造的房子了。”

半晌,爱华终于引得母亲开口。

“我自教会出来,想去喝下午茶,同童太太二人,去到咖啡厅,谁知站了大半个钟头,硬是无人带座,不给我俩座位,后来,还是童太太机伶,说是嫌我们是支那人,不招呼呢,只得知难而退。”

罗四海父子听了,一声不响。

“唉,这种时候,不得不叫人想回自已家乡。”

爱华缓缓站起来,“妈,是哪家咖啡馆?”

“勃拉街的爱克米咖啡馆。”

罗四海说:“那原是白人地头,童太太怎么带你去该处。

爱华取饼外套帽子,“我出去一趟。”

他母亲连忙说:“你到什么地方去?”

爱华笑笑,“访友。”

“爱华,我不生气,下次不去那里就是了,你别多事。”

爱华已匆匆出门。

罗四海抱怨道:“你看你,他年轻,沉不住气,这回子一定是去找人理论,替你出气去了。”

“哎呀”都是我不好。”翠仙懊恼得什么似的。

“在人家的地头生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下次有什么委屈,别对孩子们说。”

翠仙提心吊胆。

她爱儿在天黑后才回来,笑嘻嘻,着无其事。

她趋向前问:“怎么样?”

爱华对母亲辩:“下个月起,妈妈你可以天天同童太太到爱克米去喝咖啡吃蛋糕。”

罗四海扬起一角眉毛。

“不过,届时爱克米已不叫爱克米。”

罗四海已明白个中巧妙,摇摇头,“这孩子。”

做母亲的犹自不解,“叫什么?”

“下个月起,叫四海咖啡馆。”

“呵,你把它买了下来!”

爱华直笑,“我们的确需要一简勃拉街的铺位。”

罗四海也笑,“太太,劳烦你,以后光喝咖啡就好,千万别去逛百货公司,或是吃大菜,我们买不了那么多。”

翠仙怔怔地,半晌问:“我们那样有钱了吗?”

只听得儿子轻描淡写答:“那不算什么。”

罗四海该次回乡,带着十几箱行李。

他对妻子说:“小少离家老大回。”

这句话对周翠仙,更加贴切。

回到家乡,她才发觉,家乡一切不变。

仍是一个没有自来水,没有电灯,没有瓦斯的家乡。

同她离开那日没有半丝不同,只是后园那株槐树粗壮了一倍。

呵,当中那甘多年,好似没有过过——周翠仙到镇上开小差偷偷溜了一转回来,她那嫂子因没人差使,就快要冷笑着出来派罪名给她了。

但是没有。

嫂子迎出来,恭恭敬敬说:“妹妹你回来了,我们好生挂念。”眼角还是精利地射向翠仙,打量她一身打扮,看看是否名符其实。

只见周翠仙一身外国衣着,一件呢大衣上镶着貂鼠翻领,真丝袜,皮鞋,手上戴着手套,手套外戴一只金手表,啊,那嫂子的表情不由得更加恭敬。

翠仙缓缓月兑下手套,露出指上的宝石戒子,只有她较粗的指节出卖了她清贫的出身,但周翠仙并不意图隐满什么。

“妹妹房间已经打扫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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