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淘气而已,再说,我们已经失去联络。”
翠仙沉吟。
也只有与他的翠仙姐在一起,四海才会兴致勃勃发表伟论。
他说下去:“老外值得我们效法的好处实在大多,人家真有脑筋,铁路一旦贯通,各省镑县即时联成一气,三五日间可自西部抵达东部,粮食、信件、机器,均可迅速运至,整个国家简直就是靠这条铁路,而翠仙姐,我们中国人在筑路工程上功不可没。”
翠仙只淡淡一笑。
“你怎么说?”
“骡子有没有功?洋人会不会在事成后标榜骡马牛?你好不天真,人家只不过把我们当畜牲。”
四海叹息,不语,话虽刻薄,相差无几。
“我且出去替他置几件衣裳。”
四海又笑了,“我这里多少都有,你来挑翠仙姐,帮帮自己人。”
这两天,可说是四海生活中最开心的一段时间,母亲在乡间无恙,姐姐姐夫又前来探访他,称心如意。
翠仙的花样镜最透,拉了丈夫与兄弟,去照相馆拍照。
踢牛劝道:“那机器会把人的魂魄摄进去。”
四海不怕,兴致勃勃跟去。
庞英杰坐当中,翠仙站他身后,四海立他左边,摄影师用一块黑布遮住机器及他自己的头,蓬一声,亮光一闪,四海吓一跳,连忙紧紧闭上双目,翠仙取笑他,“乡下人。”她说,结果照片出来了,拍得非常好,清清楚楚三个人,真像是元神出了窍,被捕捉到关在纸上。
四海紧紧把照片收好,有机会,叫人带回家去给妈妈看。
翠仙劝:“储够钱就回去吧,最要紧置间屋,买块田,落叶归根。”
翠仙取出亮晶晶一枚金币,“你收着。”
“我没地方放这等贵重的东西。”
“我带你去银号,放在他们那里。”
难怪何翠仙时作西妇打扮,果然,华人只能自后门进去,偷偷模模,据说,不是银行势利,而是怕其他人客尴尬。
翠仙笑,“连带我们的钱,都低人一等。”
四海不语。
“你知道柯德唐住的那个山?叫英属产业,不卖给华人。…
四海好奇,“哪些中国人那么有钱?,,
翠仙嗤一声笑,“你以为华人统统是瘪三?不少人金山银山背着走,檀香山有富翁种甘蔗发的财,想到这里买地盖房子。”
“不卖给他?”
“不卖,那个山头统住白人,怕华人住脏。”
四海哑了。
“四海,你自己好好保重。”
“你也是,翠仙姐。”
庞英杰自维多利带回消息,同胞们终于愿意顺天应命,乖乖交出入头税,他苦笑,“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
带着妻子回交技利去了。
再过了大半年,四海也已筹到这笔款子。
他取得了户籍,收到正式证件时,双手颤动,感慨万千。
万多名华工,几个如罗四海般幸运!
当年入境的公文是假的,把他报大了岁数,也好,他索性学做大人,成绩斐然。
柯德唐的合约完工了。
外国工程人员庆祝了三日三夜,报馆差人来拍照登在头版,四海买了莫地港快报及百年日报回来看,照相中只见柯德唐站在铁路路轨当中,两撇大胡神气活现地往上翘,四周围挤满洋人,均咧开嘴笑。
一个华工也不见。
丙然,也没有骡马。
万多名华工,来到异乡,为着菲薄的薪酬,香外国人这条命派铁路立下汗马功劳,不少还赔本性命,可是,功成后,无一言一字一图记载。
华人的血汗只似影子。
那日,他到柯家话别,强忍着气,无甚言语。
柯德唐在四海面前讲到他独到的眼光:“本来有人劝我到爱尔兰招募工人,谁会猜到瘦小的华工能担此重任?我当初只敢用五十人,谁知他们手足敏捷,一下子搭起帐篷,煮好米饭,一如一生生活在西埃拉山中似,哈,可是一直还有人反对输入华工,我火光了,后来,连首相都在国会说:“没有华工,没有铁路。”
四海一言不发。
他静静走到园子去。
柯家背山面海,风景秀美,一如图画。
有人在他身后,四海看到长长一个人影。
他没有回过头去。
他知道这是谁。
他听到沁菲亚柯德唐的声音:“我们要搬到渥太华去了。”
四海隔一会才答:“我听柯先生说过。”
“对不起,我曾叫你支那人。”
是迟来的道歉,不过四海接纳,“我是中国人。”
“还要多谢你救了我的命。”
“应该的。”
“或许,我应该有一个中国名字。藉以记念。”
四海微微仰起头。
“你可否替我取一个中文名?”
四海沉默,过了很久很久,他以为她走了,但是没有,那个影子还在。
他说:“翠仙,你叫翠仙吧。”
“那是什么意思?”
“绿玉仙子。”
“多么美丽的名字,谢谢你。”
“不客气。”
“再见,四海。”
“再见,柯小姐。”
再看时,影子已经消失。
四海缓缓转过头去,看到沁菲亚已走近屋子,衣服飘飘,宛如仙子。
“长得真美是不是?”
不知几时,黑人管家已站在跟前。
四海不敢露出任何表示。
“柯太太想亲上加亲,把沁菲亚许配给她表侄。”
四海只说,“我得进去同柯先生告辞了。”
柯德唐送西四海一管自来水笔。
至今,四海拥有两支这样名贵的笔,虽然他从来不用。
他帮柯家打点好一切行李。
柯德唐走后,四海接到消息,何翠仙生养了,是一个女婴,信中言若有憾:“果然生个赔钱货,命恁地苦”,但是母女平安,万幸产后她身体很快恢复健康。
铁路已铺在往药帽站,跟着去速流站,很快到勒珍那。
华工有些跟着路轨走,有些回乡,有些流落在温埠,找些杂工做,大半不愁生活。
温埠日渐兴旺,爱尔兰裔移民成群自利物浦涌至,长途跋涉,扶老携幼,女人用头巾扎着头,手抱的婴儿不安地哭泣,男人紧张彷徨,他们听说铁路是女乃与蜜之路,总比在爱尔兰的沼泽捱饿的好。
四海听说,一日最多曾涌进三千名移民,光是姓凯利的就有五名,全无亲戚关系,其中一个凯利拿到合约,专门殓葬华工,还有一名是职业赌徒。
也有人问过四海:“此地是否真有女乃与蜜?”
四海回答得很滑稽:“假使你养牛养蜜蜂的话,是。”
第十章
他乘铁路去探访姐夫与姐姐,木制火车厢的窗户高且小,看不到风景,人与人挤在直排的硬板凳上,每卡车厢当中都有一只风炉,膳食阁下自理,可是乘客们还是十分满意。
有人觉得无聊,张口唱起歌来,“还须多渡一条河……”
四海微笑,一路上沉默。
坐在他对面有一个婴儿,坐在母亲膝上,一声不响,净拿双蓝眼睛看牢他,脸上脏脏的。
四海想起他最小的弟弟,也是这样合作,幼小的他,生下没多久已经丧父,再不比人乖,命运更贱。
四海拿软面包喂那婴儿,那母样欠欠身,表示谢意。
同是天涯沦落人,四海想。
四海太谦虚了。
他衣着光鲜,鞋袜整齐,身边又带着丰富的食物。
在铁路某一站,有亲人在等他。
极明媚的五月天,他姐姐亲自出来接他。
身后跟着保姆,带着婴儿。
翠仙直朝他抱怨,“为什么搭三等车?同这些人挤厂起,”阶级观念呼之欲出,“至少乘二等车厢。”
四海笑,丰衣足食的她日渐噜嗦娇纵,同一般妇女无甚分别了,多好,四海替她庆幸。
没多少人可以洗月兑过去,从头再来,何翠仙与庞英杰做得很成功。
四海说出心事,“姐姐,我想回乡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