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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横四海 第11页

作者:亦舒

水手蛮同情他,“到罗布臣广场去等,那是人力市场,雇主会到那里去挑人手。”

四海忙不迭点头。

“有人给你五角钱,你好答应了。”

四海背起包袱,“铁路站……”

水手挥挥手,“那是送死之地,你是厨子,你不是苦力,另外找好一点的工作去。”

四海只得上岸。

水手也很不忍,“祝你好运。”

四海模到罗布臣广场,只见一辆辆马车在一边等,雇主在车边忙与工人接洽,谈得拢,工人便跟着主人家坐马车离去。

四海等了一日。

无人与他接头。

他块头不够洋人大,言语又不够人流利,不获青睐。

月亮升起来,广场人散尽,他知道一天已经过去,无奈地取出干粮,狼吞虎咽吃下,在街上踯躅。

至此,他离家已超过半年,因为天气已经转暖。

倒了那夜,四海才知道,舅舅不是不照顾他的。

几乎绕遍整个世界,见闻多广的罗四海,看样子就要露宿街头。

满都是外国人,人生地不熟,到哪里去找陈尔亨与何翠仙?

罗四海走运走到今天为止。

他约了他们在铁索桥等,如今桥在何处他也不知道。

四海蹲到一间酒馆门口,不久便听见争吵声,在嬉笑及挣琮乐声中有人被推出摔倒街上,爬起来,恨恨地拾起帽子,拍拍身上灰尘而去。

四海不敢进去。

他身边还有储起的几个工资,他要额外小心,他绕到后门,耐心地等,直到有人抬出垃圾,四海见是中国人,大喜,扬声问:“大叔,可要用人?”

那中年人转过头来,见是个孩子,讶异,“你是哪一水船来的?”

“今朝的仙打马利亚。”

“你不是柯德唐的人?”

“谁是柯德唐?”

“柯是铁路工头,已聘了万多二万华工来此地。”

“请问,”四海焦急地问:“如何去找柯德唐?”

“你干哪一行?”

“我是厨子。”

“嗳,柯德唐最等厨子用。”

“我这就去。”

“那人笑了,“人家已经下班了,明日请早。”

四海顺手接过那大叔手中垃圾,干干净净处理掉。

那大叔问:“你的闯伴呢?”

“只我一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

“罗四海。”

“几岁?”

“十四岁。”

“家乡何处?”

“宁波镇海。”

“今夜到我处马虎宿一夜吧。”

倒处都有好心的人,罗四海又得救了。

只见那大叔还拖着一条辫子,身穿宽大唐装,油腻邋遏。

里头有人喝叫他,“阿王,你滚到何处去了?”

“叫你呢。”四海说。

“你听得懂英语?”王叔讶异问。

“一两句。”

“他们的字像鸡肠——”

“阿王!”

阿王叮嘱四海,“你在这里等。”进去了。

四海一跤坐到在地,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他惊惶、害怕、凄凉,还有,肚子又饿了。

双目不禁濡湿,恨煞自己的肚皮。

他突发异想,为什么不能趁桌上有食物之际尽情地吃,吃得饱胀,然后凭这饱肚顶他三五七天,不用再愁?

人体构造肯定有问题,怎么搞的,一天到晚,吃完又吃,吃完再吃,成日就是吃,民以食为天,都不用干别的事了。

这时,阿王又出现在后门,“罗四海,接住!”

一件东西丢过来,四海眼明手快接住,是一团面包头。

他连忙塞进嘴里,咽得太仓猝了一点,把眼泪逼了出来,幸亏一个人,幸亏妈妈在万多里以外,否则看到这幅行乞图,不知要伤心到什么地步。

他把面包大块大块用牙齿撕下来,吃得十分香甜,嘴干,在附近桶中掬点水喝,他蹲下,等老王收工带他走。

他等了许久,老王才出来,天都快亮了,酒馆才打烊,可见生意极之兴旺。

老王累得脸皮打搔,“唉,三年前今日,我还有打老虎的气,现在不行了。”

四海跟在他身后。

他住在不远的一间木屋,开了门,点上灯,四海发觉那是一间作坊,堆满一包包脏衣物。

老王对他说:“你挑个地方睡吧。”

四海奇问:“你呢?”

“我?我还要把这些衣服洗出来。”

啊,不用睡?

“我要赚钱付人头税,”老王同四海说:“付了这要命的五百块,我就是这个国家的老百姓,我可以回家娶老婆,然后把她也带来此地,生儿育女。”

四海默默地看着老王,忽然动手拆开脏布包,“我帮你。”

老王深庆得人,“好,好。”

四海忍不住问:“日做夜做,多久才蓄储到五百元?”

那老王四面张望一下,压低声音,一你若做铁路工人呢,一年也储不到四十块。”

“什么,”四海大吃一惊,但是双手已不停地操作,“不是说一天有一块钱工资吗?”

“你听我讲呀,”老王拿条小板凳坐在他对面也洗起衣,服来,他喜欢这小伙子,有他陪着说话,不渴睡,故此一五一十为他分析:“首先,冬季有三个月严寒结冰,开不了工,无钱可赚,其二,食用衣服支出百多元,房租需廿多元,税金要五块钱,一年到头难保不服一两帖药,又是十元八块,还有抽烟呢,喝杯茶呢?”

四海呆住。

“到头来还欠六合行一笔佣金。”

他埋头搓衣服,掠出一件又一件。

老王佩服这少年人双手,像机器一般敏捷。

他咳嗽一声,“我就比较有办法,”自得地呵呵笑,“这个洗衣场是我自己生意。”

手泡在水里久了,起皱纹,十只手指如红萝卜,指缝沁出血来,但,这是他的生意。

“我已剩了两百多块了。”

四海只知不能白住白吃老王的,以力气偿还。

“你有亲友在此地吗?”

“我舅舅叫陈尔亨。”

老王摇摇头,“没听说过。”

“姐姐叫何翠仙。”

“小孩子讲孩子话,女子到不了这里,衙门不让中国女子入境。”

四海吞一口涎沫,“我姐姐不是普通女子。”

“呵,”老王椰榆他,“三头六臂,是女强盗吗?”

四海气馁。

老王偷偷在四海耳边说:“没有女人,就没有孩子,不让我们生孩子,把我们当民族,”他叹口气,“不过说实在的,我们的确不同种。”

老五拎起一件湿漉漉的长袄,“你看这条袄子,什么布,铁皮一样,据说是法兰西那边矿工发明的,叫骡仔布,这条袄子还有名字给你叫呢,看到没有,名牌钉这里,叫李维斯。”

皮都还没布厚,擦多两擦,手起泡。

“只有我肯接这等衣袄来洗,”老王突生异想,将来,会不会有洗衣机器?”

四海笑,“有了机器,你就赚不到钱了。”

老王却有生意头脑,“咦,我添置机器洗更多的衣赏呀。”

四海笑着埋头苦干,硬是把一堆堆脏不可名的臭衣服全部洗出来。

“难为你了,小兄弟,你休息吧。”

四海一骨碌倒地。

“你还有什么亲友?”老王谈兴不浅。

四海人已有一半走进梦乡,含糊他说:“我还认识一个庞英杰。”

老王翻身坐起,“你怎么不早说?”

四海已经疲倦得舌头都大了,“一时没想起他。”

“唉呀,这些衣裳就是庞兄判给我洗的呀,他此刻做柯德唐手下的小组长呢,管三十个工人同正副两位厨子,他直接同洋人办交涉,了不起,有什么话,同他说即行——”老王口沫横飞。

他没听到回音,一转身,发觉那剪了辫子的小伙子已经扯着鼻鼾熟睡。

“嘿!”

他自己一瘫下来,四肢也与身体分家,再也动弹不得,沉沉睡去。

像所有的华工一样,他出卖的是苦力,所得的不过是温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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