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她也冷下来,“对不起,海湄,以你的敏感,我以为你早已看出来。”
我双臂紧紧抱在胸前,十分悲哀。
并不是她的错,是我自己不好,至今还存幻想,无端把周博士封为偶像,待发现她与常人无异,便把她自高台拉下来,诸多挑剔。
她把手放在我肩上,我滑开。
“你接受我邀请,你并没拒绝,我以为你已考虑清楚……”
我忍不住说:“是我不好,全属误会。”
“我并无刻意隐瞒什么。”
“我的错。”
我一直在寻找完美的偶像,但世上只有人,没有神。
丙然,周博士恢复她平时雍容的姿态,略为尴尬地说:“海湄,我只是一个人,我渴望获得共鸣。”
“你的生活习惯并不过分,只是——”我摊摊手。
老毛病又回来了,紧要关头总是难以表达自己,我困难地吞一口涎沫,“只是,我不能够同你,我太过尊敬你,不可能。”
我取饼衣服,一件件匆忙地套上。
“你到什么地方去?”
“对不起。”
“海湄,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不。”
“海湄,你听我说,我不会侵犯你,”她伸手来拉我,“你不能功亏一篑——”
我忽然无法忍受,这同我父亲以及陈国维有什么不同,都不肯放我走,都要在我身上获得满足。
我尖叫起来。
她松开我。
我抓起手袋,瞪着她。
她退后一步。
“我不多说,我现在就出去,”她扬起一只手,“我这就走。”
她一步一步往后退,退至门角,飞快地转出去。
我吁出一口气,坐下来,用手捧着头。
连周博士也失去了。
我穿上大衣,冲出她的住宅。
笨,真笨,不懂得处理人际关系,原本可以化干戈为玉帛,温言相向,她不见得会勉强我。
但失望的痛苦大大,无法适应,反应过激,自此失去一个朋友。奇怪,千疮百孔的我,却希冀有十全人格的朋友,幼稚。
这不是笨是什么。
第十章
人海茫茫,像周博士这样热心的人并不容易找,她待我的确好,是真心。
现在回去已经太迟,两个人的胆都已被对方吓破。
清晨街上行人不少,个个转头来看我这个衣冠不整的女人,我苦笑。
罢在此际,一轮车于停在我前面,电光石火间,已经看到挡风玻璃前倒后镜上挂着一双红手套。
我的长手套。
我立即拉开车门跳上去。
“我一直跟踪你。”他微笑。
我苦笑,他这么招摇,像是不知陈国维也派人紧随我。
“你看你,身上有伤痕,在什么地方与人打架?还有,衣服扣子全无扣好,怎么一回事,碰见只老虎?”
我一怔,他的口气与陈国维何其相似。
“是雌老虎吧?”
他都知道。
“既然如此,无谓转弯抹角。”
他收敛笑容,“你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现在知道了。”
“她在本市很著名。”
我却要拖到今时今日才省悟,什么都比人慢半拍。
若果早一点明白真相,周博士就不至于如此尴尬。
我沉默。失去她的友谊是很大的一项损失。
“你一直到她写字楼去,却没有留意到?”
我疲倦地说:“别再说她了。”
“她没有得偿所愿吧?”
“再问下去,我只好下车了。”
“你是一个怪女人。”
柄维要知道我与他的事,他又要知道我与周博士之间的事,目前我只想一个人独处。
“请送我回家。”
“哪个家?”
“我自己的地方。”
“还在漆地板。”
“我知道。”
他沉默,不再争辩,送我到我要去的地方。
地板已经干了,有一角阳光自窗台射进,我靠墙坐在地上。
他提醒我,“陈国维四处找你。”
柄维疯了。
找我回去干么,空摆在那里。
“他已经知道我同你有往来。”
这是唯一的原因,有人争,故此物件价值陡升,陈国维疯了。
我懒洋洋地问:“如果陈国维与你决斗,你会不会为我应战?”
他一怔,随即煞有介事地说:“那要看用剑还是用枪。”
我笑,与他在一起始终有这种快活,我笑出眼泪来,瘫痪在地板上。
他温柔地说:“来来,请你控制自己。”
我伸个懒腰。
“这里什么都没有,怎么住人。”
“可以应付。”
“我派人送日用品来。”
“不。”
我害怕,怕他们抓住我不放。
“我同陈氏是不一样。”
我强笑,“我知道。”
“这里连电话都没有。”
“我有办法。”
“陈国维找上来,你如何应付?”
我狡狯地说:“冤有头债有主,叫他去找你。”
他啼笑皆非,“好,叫他来,相信我可以应付。”
他的信心不是假装的,我有一丝怀疑。
“我有事,先走一步。”
有事,他已开始有事,多么惆怅,著名的浪子都得抽时间办正经事。
那种腐败得什么事都不理的年代早已过去,此刻陈国维比他更有条件闲荡。
我温和地说:“去吧。”
他略一迟疑,开门离去。
他走了以后,我环顾一下,真的,连替换的衣服都没有。
最低限度得把那两只箱运出来。
我请旧佣人帮忙,自己站在路口焦急的等候。
(母亲偷走的时候,心情是否与我相仿?)
女佣提着不轻的箱子,气咻咻下来。
“陈先生在家?”
她点点头。
柄维此刻成日在家,真可笑。
“有没有看见你出来?”
女佣摇摇头。“陈先生在书房见客。”
我接过箱子,顺口问:“是哪个铁算盘,抑或风水先生?”
“不是,一进门就大声吵。”
我意外,想追问,但转头一想,陈国维无论做什么,都与我无关了,伸手召来一部街车。
“陈先生叫客人朱二。”
我一震。
是他!
不是真的要决斗吧,他怎么会上门来找国维,他们难道是朋友,一直有往来?
我同女佣说:“你替我把行李送到这个地址去,这是门匙。”塞张钞票给她,“上车。”
“太太,你——”
“你也把锁匙给我。”
她犹疑。
“快呀,一切由我担当。”
她只得照我说的做,上车走了。
我在陈宅大门口徘徊。
既无打算跟屋内任何一个人,照说他们在书房内无论商议什么,都与我无关。
但我有第六感,肯定这次会谈会牵涉到我。
终于开门进去,双手如着魔似的,不听意志使唤,推开大门,客堂阴暗如故,角落像是潜伏着怪兽,若不是在这里住饼十年,真不敢贸贸然进去。
我关上门。
每一个角落都是熟悉的,不用光,模也模得到,我绕到书房门口,听到他们两个人的声音。
书房门并不是紧闭的,里面有光线透出来。
略一张望,看到两个男人都站着,气氛紧张。
只听陈国维说:“希望你以后都不要再碰海湄。”
我屏息,果然是在说我。
朱二伸手弹一弹手中的一张纸,冷笑一声。
那是张支票,陈国维开支票给他?
他讽刺:“忽然有钱了,声音也响起来。”
“收了支票,不准再来骚扰我们。”
“陈先生,支票只偿还你欠下的赌债,与海湄没有关系。”
他停一停,“在你获得这笔财产之前,明知海湄同我来往,你根本不敢声张。”
陈国维不声张,他默认。
他一直知道这件事,只因为欠债,死忍着不出声。
朱二轻笑,“你巴不得海湄可以抵债吧?”
“朱二,玩过就算了,留点余地。”
“你为何求她回来?”
我睁大眼,握紧拳头,听他们如何把我当一件货物似的辗转易手。
“你早把她母亲那笔款子吃掉了,是不是?”朱二轻笑,“她这一出去,需要生活费,还钱给她,你就打回原形,一穷二白,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