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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没有月亮的晚上 第26页

作者:亦舒

此时她也冷下来,“对不起,海湄,以你的敏感,我以为你早已看出来。”

我双臂紧紧抱在胸前,十分悲哀。

并不是她的错,是我自己不好,至今还存幻想,无端把周博士封为偶像,待发现她与常人无异,便把她自高台拉下来,诸多挑剔。

她把手放在我肩上,我滑开。

“你接受我邀请,你并没拒绝,我以为你已考虑清楚……”

我忍不住说:“是我不好,全属误会。”

“我并无刻意隐瞒什么。”

“我的错。”

我一直在寻找完美的偶像,但世上只有人,没有神。

丙然,周博士恢复她平时雍容的姿态,略为尴尬地说:“海湄,我只是一个人,我渴望获得共鸣。”

“你的生活习惯并不过分,只是——”我摊摊手。

老毛病又回来了,紧要关头总是难以表达自己,我困难地吞一口涎沫,“只是,我不能够同你,我太过尊敬你,不可能。”

我取饼衣服,一件件匆忙地套上。

“你到什么地方去?”

“对不起。”

“海湄,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不。”

“海湄,你听我说,我不会侵犯你,”她伸手来拉我,“你不能功亏一篑——”

我忽然无法忍受,这同我父亲以及陈国维有什么不同,都不肯放我走,都要在我身上获得满足。

我尖叫起来。

她松开我。

我抓起手袋,瞪着她。

她退后一步。

“我不多说,我现在就出去,”她扬起一只手,“我这就走。”

她一步一步往后退,退至门角,飞快地转出去。

我吁出一口气,坐下来,用手捧着头。

连周博士也失去了。

我穿上大衣,冲出她的住宅。

笨,真笨,不懂得处理人际关系,原本可以化干戈为玉帛,温言相向,她不见得会勉强我。

但失望的痛苦大大,无法适应,反应过激,自此失去一个朋友。奇怪,千疮百孔的我,却希冀有十全人格的朋友,幼稚。

这不是笨是什么。

第十章

人海茫茫,像周博士这样热心的人并不容易找,她待我的确好,是真心。

现在回去已经太迟,两个人的胆都已被对方吓破。

清晨街上行人不少,个个转头来看我这个衣冠不整的女人,我苦笑。

罢在此际,一轮车于停在我前面,电光石火间,已经看到挡风玻璃前倒后镜上挂着一双红手套。

我的长手套。

我立即拉开车门跳上去。

“我一直跟踪你。”他微笑。

我苦笑,他这么招摇,像是不知陈国维也派人紧随我。

“你看你,身上有伤痕,在什么地方与人打架?还有,衣服扣子全无扣好,怎么一回事,碰见只老虎?”

我一怔,他的口气与陈国维何其相似。

“是雌老虎吧?”

他都知道。

“既然如此,无谓转弯抹角。”

他收敛笑容,“你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现在知道了。”

“她在本市很著名。”

我却要拖到今时今日才省悟,什么都比人慢半拍。

若果早一点明白真相,周博士就不至于如此尴尬。

我沉默。失去她的友谊是很大的一项损失。

“你一直到她写字楼去,却没有留意到?”

我疲倦地说:“别再说她了。”

“她没有得偿所愿吧?”

“再问下去,我只好下车了。”

“你是一个怪女人。”

柄维要知道我与他的事,他又要知道我与周博士之间的事,目前我只想一个人独处。

“请送我回家。”

“哪个家?”

“我自己的地方。”

“还在漆地板。”

“我知道。”

他沉默,不再争辩,送我到我要去的地方。

地板已经干了,有一角阳光自窗台射进,我靠墙坐在地上。

他提醒我,“陈国维四处找你。”

柄维疯了。

找我回去干么,空摆在那里。

“他已经知道我同你有往来。”

这是唯一的原因,有人争,故此物件价值陡升,陈国维疯了。

我懒洋洋地问:“如果陈国维与你决斗,你会不会为我应战?”

他一怔,随即煞有介事地说:“那要看用剑还是用枪。”

我笑,与他在一起始终有这种快活,我笑出眼泪来,瘫痪在地板上。

他温柔地说:“来来,请你控制自己。”

我伸个懒腰。

“这里什么都没有,怎么住人。”

“可以应付。”

“我派人送日用品来。”

“不。”

我害怕,怕他们抓住我不放。

“我同陈氏是不一样。”

我强笑,“我知道。”

“这里连电话都没有。”

“我有办法。”

“陈国维找上来,你如何应付?”

我狡狯地说:“冤有头债有主,叫他去找你。”

他啼笑皆非,“好,叫他来,相信我可以应付。”

他的信心不是假装的,我有一丝怀疑。

“我有事,先走一步。”

有事,他已开始有事,多么惆怅,著名的浪子都得抽时间办正经事。

那种腐败得什么事都不理的年代早已过去,此刻陈国维比他更有条件闲荡。

我温和地说:“去吧。”

他略一迟疑,开门离去。

他走了以后,我环顾一下,真的,连替换的衣服都没有。

最低限度得把那两只箱运出来。

我请旧佣人帮忙,自己站在路口焦急的等候。

(母亲偷走的时候,心情是否与我相仿?)

女佣提着不轻的箱子,气咻咻下来。

“陈先生在家?”

她点点头。

柄维此刻成日在家,真可笑。

“有没有看见你出来?”

女佣摇摇头。“陈先生在书房见客。”

我接过箱子,顺口问:“是哪个铁算盘,抑或风水先生?”

“不是,一进门就大声吵。”

我意外,想追问,但转头一想,陈国维无论做什么,都与我无关了,伸手召来一部街车。

“陈先生叫客人朱二。”

我一震。

是他!

不是真的要决斗吧,他怎么会上门来找国维,他们难道是朋友,一直有往来?

我同女佣说:“你替我把行李送到这个地址去,这是门匙。”塞张钞票给她,“上车。”

“太太,你——”

“你也把锁匙给我。”

她犹疑。

“快呀,一切由我担当。”

她只得照我说的做,上车走了。

我在陈宅大门口徘徊。

既无打算跟屋内任何一个人,照说他们在书房内无论商议什么,都与我无关。

但我有第六感,肯定这次会谈会牵涉到我。

终于开门进去,双手如着魔似的,不听意志使唤,推开大门,客堂阴暗如故,角落像是潜伏着怪兽,若不是在这里住饼十年,真不敢贸贸然进去。

我关上门。

每一个角落都是熟悉的,不用光,模也模得到,我绕到书房门口,听到他们两个人的声音。

书房门并不是紧闭的,里面有光线透出来。

略一张望,看到两个男人都站着,气氛紧张。

只听陈国维说:“希望你以后都不要再碰海湄。”

我屏息,果然是在说我。

朱二伸手弹一弹手中的一张纸,冷笑一声。

那是张支票,陈国维开支票给他?

他讽刺:“忽然有钱了,声音也响起来。”

“收了支票,不准再来骚扰我们。”

“陈先生,支票只偿还你欠下的赌债,与海湄没有关系。”

他停一停,“在你获得这笔财产之前,明知海湄同我来往,你根本不敢声张。”

陈国维不声张,他默认。

他一直知道这件事,只因为欠债,死忍着不出声。

朱二轻笑,“你巴不得海湄可以抵债吧?”

“朱二,玩过就算了,留点余地。”

“你为何求她回来?”

我睁大眼,握紧拳头,听他们如何把我当一件货物似的辗转易手。

“你早把她母亲那笔款子吃掉了,是不是?”朱二轻笑,“她这一出去,需要生活费,还钱给她,你就打回原形,一穷二白,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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