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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没有月亮的晚上 第19页

作者:亦舒

“留着它们。”

“明年花还会发?”

不会。

但仍然要留着它们。

傍晚我出门,国维叫住我。

他手里拿着我的长手套,碰巧又是鲜红色的。“套子里的人,穿上它。”他说。

这令我想起另外一个人,他曾经吻这双手套。

“每个晚上,足足十年,你到什么地方去?”

柄维终于好奇了。

这几千个寂寞的黑夜,我得设法熬过。

一边慢慢穿上手套,“这十年,我在外头生了五个孩子,夜夜去探访他们。”

柄维笑出来,不是不恻然的。

悲哀,是不是?漫漫长夜,不要它它也会来,硬是逼你与它共度,天天如是。

“你可以找些事来做。”

一讲这个题目,又要暴露我的无能,能做什么?

“今夜你去哪里?”

“重要吗?”

“我觉得不对劲。”

“是吗,好灵敏的触觉。”

他骂:“诅咒你!别再用那种腔调同我说话,无论怎样,我总值得一点尊敬。”

我转头出去。

人已着魔,无人有力拯救。

我甘心这样。

车子驶向酒店。我知道,什么都知道,理论上应当消失,退出,理论上这件事已告结束,完结。我是他已到手的玩意儿,不再稀罕。

他是一名搜集者,情趣在捕捉的一刹那,一旦得到,味道尽失,他又开始追求另一名猎物。

明白,再明白没有了,怎么会不明白。

照理论,应当接受忠告,到外头去旅行,兜个圈,踏遍半个地球,回来忘得一干二净。

照理论,不是做不到的。

然后即使狭路相逢,也根本不必别转面孔,要有本事冷漠陌生地直视他,像完全不认识他,当他透明。

理论上一切再简单没有。

像我们说别人:“咦,这样的男人,早甩早好。”

当事人无法依常理行事,伤心欲狂。

于是旁人又劝他,“那个人给你的,很多人都可以给你,很多人都做得到。”

可是当事人不要其他人。

他陷入一种迷幻情绪,不能自拔,也不要自拔。

什么引起这一切,没有人知道。

忽然失去一切自制力及理智,向一条炽热的毁灭之路走去,毫无目的,毫无希望。

像我一样。

我闯进去。

侍役拦住我,“小姐,今夜西餐厅停止营业。”

是,我知道。

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两个座位,乐队只为一个客人服务。

我推开他们。

酒店经理出现,他一副惋惜的样子,张开双手,奉命挡住任何人。

我心想,那日,当我坐在里头享受的时候,这位经理,不知有否站在这里,遣走不识相来寻人的女客。

他低声说:“陈太太,请回头。”

真是金科玉律,但如果你是我,到了这里,还回不回得了头?

“陈太太,我的力气比你大,你进不去,别逼我动粗。”酒店经理说。

我看着他。

他挽起我的手,“来,陈太太,我陪你喝杯酒。”

他听得里面有乐声传出来,这次是悠扬的华尔兹。

经理孔武有力,把我扯出走廊。

我双足不点地地被他拉走。

“他有别的客人?”

“陈太太,何必明知故问。”

我不出声。

“开心过就是了,你开心吗?”

他凭什么劝解我。

“很少人像你这样固执。如果你再出现。我们会请陈先生来把你带走。”

他们有一整套规矩,什么阶段做什么事,都已获得明确之指示。

但我没有丈夫,这次他们失算,我是无主孤魂,乏人认领。

“回家去。”他再三劝说。

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看得出是真正同情我的处境。

我自手袋中取出钞票付酒帐。

他变了色,失声问:“我看到的东西是不是真的?”

我站起来。

“陈太太,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岂在你管理的范围之内。”

“天,你真是一位危险人物。”

我离去。

进来的时候没留意,现在看到门口停着一辆紫色的小跑车。车子不怎么样,颜色却并无分店,只此一家,好不熟悉。

这是我朋友安琪的车子。

一定要看清楚。

我走过去,张望车窗。

可不是,后座还搁着她儿子的绒线外套。

她人呢,在里面同谁幽会。

我有点数目。

同样的背景,差不多年纪,非常的寂寞,都被他一网打尽了。

我呆在路旁,手搭在紫色的车身上,过了很久,才转头回自己的车。

转到俱乐部一个人呆坐。

拌手在唱首法文曲子,一直说,爱我多些,爱我多些。不知对象是谁,如泣如诉。

俱乐部在四十七楼,一大片玻璃墙,酒客如临空吊在半天,深蓝天空,密密麻麻是星。

不要在晚上作出任何决定,晚上的意志力太过薄弱,阴与阳只一线之隔,等天明再说吧。

天亮仍觉得是对的,即使错,也甘心。

身边有个人说:“好吗?”

又来了,又把我当夜莺。

“不好——”我抬起来。

“我会令你好过。”那人笑,露出深深的酒涡,雪白的牙齿。

啊,他要做我的生意。

我掩住面孔,什么,看上去有这种需求吗?己有资格召人服务了吗?

“别怕,”他说,“听我的话就快活,我会教你,跟我来。”

不行,这样子不行,至少要有一轮仪式,不能接受这样的买卖。

“走开。”

他扬起一条眉,“什么?”

“走开,你遇上行家了。”

他释然,笑起来,点着一支烟吸。

“还不走?”我赶他,“生意都叫你赶跑。”

“淡季,”他打量我,“再肯下本钱也难做。”

我不响。

“别拒人千里之外,来,我同你去散散心。”

他一点自卑都没有,做出瘾来了,一副洋洋自得,工作娱乐不分。

即使要买,也不会同他。

我厌恶地别转头。

他碰了壁,倒是不生气,“好,”他耸耸肩,“等吧,等你的梦想驾临吧,只怕届时你头发已经白了,梦也不认得你,哈哈哈哈。”

他笑着走了。

我悲哀,谁说他讲的不是事实。

只见他朝一个银发的洋妇走过去,瞧,他今夜就可以圆梦。

我坐到人家打烊。

趁着清晨,到赵府去拜访。

玛琳亲自来应门,一定是没睡好。

看到我,她说:“今天不行,今天孩子来看我。”

“只需十分钟,”我说,“你放心。”

“他们就要来了。”她无奈地拉开门。

“玛琳,我们曾经是老朋友。”

“进来吧。”

客厅中的家具已搬走一半,只剩下笨重的沙发,茶几,一些用旧了、不值钱的东西,像玛琳本人。

我自顾自坐下来。

“我们很久没见面,为什么?”

她吸烟,“发生这等事,理由尚不够充分?换了是你,还会不会有心思打牌看戏。”

“还有其他的原因吧?”

“海湄,既然我们是朋友,你当可怜我,放过我。”

“只有一个问题。”我恳切地说。“海循——”

“你不用开口,你只要点头或摇头。”

她长长叹息一声。“海循,你真笨,像头驴。”

“是的,玛琳,你说得对。”

“你要知道什么?”她用背对着我。

“玛琳,你的朋友,是否姓朱?”

饼了很久,她的头轻轻点一下。

明知答案如此,由玛琳亲口证实,也不禁震惊。

“后来,老赵知道——”

“海湄,请走吧。”

她拉开大门。

“玛琳。”

“求求你。”

“我们不再是朋友?”

“我想重新开始。”

我垂下眼,离开赵宅。

在门口,刚巧碰到司机送她的孩子来。

她同小孩拥抱,不再理睬我。一切都会过去的,她还是他们的好母亲,此刻她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同我母亲一样,只是母亲没有回来。

玛琳偕孩子进屋内,关上门。

友谊就是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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