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方祖斐坐在医务所里,呆呆地瞪着医生,心中又酸又苦又辣,眼泪要强忍才不至于流下来。
女医师一贯地用平静的声调宣布:“方小姐,只不过是良性肿瘤,一经切除,永无后患。”
方祖斐努力压抑情绪,嘴唇颤抖,张开合拢,无话可说。
医师说:“这样的症候,在妇女来说,并不算是罕见,一小时的手术时间,住院三数天,即可回家休养,别太过担心。”
方祖斐仍然苍白着面孔,紧握拳头。
医师又说:“下星期三傍晚入院。”
方祖斐点点头,站起来,向医师道别,走出医务所,还礼貌地朝看护点点头。
她们这种受过训练的职业女性,在任何情形下,都不可能露出原形。
小时候读《西游记》,印象深刻,那些修炼过的仙精,各自选择可爱的形象示人。要待与克星美猴王力拼的时候,才被逼露出真面目,彼时,大势已去,真元涣散,所以,万万要咬住牙关,忍耐下去。
出得医务所,这一日,与初夏任何一日一样,都阳光普照,活力充沛。
方祖斐站在行人道上,茫然注视熟悉的银行大厦与拥挤的人群。
她自问:“到哪里去?”
默默地跟人潮过了马路,一想不对,回办公室,是在那一边,又傻傻地等绿灯亮起,巴巴地走回来。
如此来回三两次,她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方祖斐,方祖斐,拿出勇气来。”
她闭上眼睛,企图驱逐耳边的嗡嗡声,一定会渡过这个难关的,比这更难的都熬过了。
这样一想,元气像是重归丹田,她抬头看看时间,决定回公司再说。
到达大本营,祖斐的上司与下属同时迎上来,异口同声地问:“医生怎么说?”
祖斐深深吸进一口气,“下星期三做手术。”
她老板周国瑾立即说:“我替你通知人事部告假一个月,由沈培代你,放心休养。”
说到沈培,沈培就到。
周大姐转头出去,“你们谈谈交接问题吧。”
沈培问祖斐:“一起吃饭?”
“我不想假装潇洒,我吃不下。”
“我早知道你会那么说,我备了三文治。”
“谢谢你,我也不想吃。”
“我替你倒一杯热茶来。”
沈培自己备有上等龙井,冲好递给祖斐。
祖斐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我有无同你说过家母因同样的症候,死于四十二岁?”
沈培看她一眼,不知如何作答,内心戚戚然。
“开头的时候,也说是良性。”
“不要想太多。”
“我要活下去。”
“你会的,我们同你,还真的没完没了。”
祖斐牵牵嘴角。
“这女儿国少不了你,我们都是亚玛逊人。”
祖斐叹口气,“送花的时候,记住,清一色黄玫瑰。”
“噫,坏品味,恕难从命。铃兰才好呢,香远益清/
祖斐微笑,“你还记得《爱莲说》说吗?背来听听如何?”
“我还记得《陋室铭》呢,小姐,熟得没齿难忘。”
祖斐抬起头,“这一些功课,在往后的人生道路中,并没有支持我们。”
沈培站起来,“假如你想哭,我不妨碍你,好好地哭吧。”
“谢谢你。”
祖斐看着沈培离去。
她把头枕在手臂上,很久很久,都没有流泪,她留下字条给周大姐,自即日起,告假四个礼拜整。
祖斐决定好好享受一下。
到了街上,她才发觉,她对于浪费,一无所知。换句话说,祖斐不懂得享受之道,没有嗜好。
第一,她不喜欢高速,从未想过一掷千金,去置一辆名贵跑车来过瘾,平常多数用公司的车子与司机,或是干脆乘搭地下铁路。
第二,她不赌。
第三,祖斐早已度过做名牌衣饰奴隶的阶段,一只黑色鳄鱼皮包直用了六年。
第四,并不爱穷凶极恶的吃与喝。
第五,她孑然一人,没有负担。
唯一的奢侈,可能只是住得比较舒服,还有,乘长途飞机,坚持要坐头等。
非得改变作风不可。
一向以来,祖斐都认为城里的能干女性多得是,而她最大的优点,是拒绝被环境宠坏。这一刻,她决定要纵一纵自己。
怎么开始呢?
首饰与华服对一个病人来说,有什么益处,戴着五卡拉的钻石接受全身麻醉?
祖斐无精打采地说:“来不及了,难怪人家要说,行乐及时。”
她到相熟的酒店大堂坐下,本来想喝杯矿泉水,一眼看到邻桌有几个青年在喝葡萄酒,改变主意,向之学习看齐,同领班说:“给我一瓶新宝珠莉。”
毕业之后,还没试过有这种闲情逸致。
祖斐静坐,聆听邻桌青年谈笑风生。他们是意大利人,有一个女孩子,头发如鲍蒂昔里的维纳斯。
祖斐非常欣赏,她自己长得不难看,近半年因患病,略见憔悴,虽然立即有人向她报耳神:“最近有人说,方祖斐令他失望因为不如想象中好看。”她也有信心一笑置之。
但今日,她觉得人类的躯壳真是妙不可言,活着的时候,眼睛看得见,脑子接收,思想储藏,运作配合得天衣无缝。
一旦出了毛病,什么都会停顿,思维没有托身之处,灰飞烟灭。
想得太多了,这个时候,最好喝一杯清香有果子味略带甜味的白酒。
谁知领班走过来说:“方小姐,最后一瓶刚刚售出。”
祖斐呆呆地看着他,真不是吉兆,要什么没什么。
“方小姐,喝别的好吗?”
祖斐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只朝领班直视。
领班益发歉意,欠一欠身。
怎么迷信起来,祖斐连忙说:“给我一个覆盆子冰淇淋。”
领班退下去。
她兴致索然地低下头。
可是没到一会儿,领班笑容满脸地捧着酒走过来,“方小姐,这是靳先生请的客。”
祖斐答:“我不认识靳先生,”
领班一怔,“但靳先生说,见你想喝,特意让出来,只不过他已经喝了半瓶,希望方小姐不要介意。”
“哪位是靳先生?”
“他付帐后先走了。”
谁,谁那么客气,谁那么好风度。
酒香已经钻进鼻子,祖斐不顾三七二十一自斟自饮地喝将起来。
“祖斐。”
她抬起头。
是沈培,“我猜到你在这里。”她拉开椅子坐下来,“大姐叫我看着你些。”
祖斐点点头。
“我与郑博文通过电话。”
谁知祖斐一听这话,顿时变色,马上不客气地责备沈培:“你也太爱管闲事了。”
“祖斐——”
“我不会原谅你!不用多说。”
“祖斐,你再也没有亲人了。”
“你还有没有通知祝志新?照你这种逻辑,千万记得叫他来凑凑热闹。”
“我不与你计较,你心情不好。”
祖斐紧闭着嘴唇,不出声。
“老郑明天会来看你。”
祖斐不作一声。
“我知道你好强,怕别人说你向老郑乞怜,但是祖斐,了解你的人自然知道你,不了解的人,你管他放什么屁。”
祖斐问:“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越帮越忙?”
“总比袖手旁观的好。”
这倒是真的,这种人也不是没有的,一样是阁下的至亲:隔岸观火,推倒油瓶不扶,边看热闹边拍手笑着称妙。
“沈培,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是郑博文于事无补。”
沈培一扬手,叫杯威士忌加冰,有点光火,但按捺着不出声。
祖斐终于说:“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见人。”
“我送你回去休息。”
“郑博文可能在谈恋爱,可能在发展事业,何必打扰他,他勉强地来了,没有意思。”
沈培召侍者付帐。
“方祖斐,简直不懂如何形容你,一年内你可以出尽百宝为公司的营业额增加百分之三十,但,你的感情生活却安排得一团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