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一刻也还赶得及。”
“我起不来,这年头孩子上课等于一家人上课,天天受折磨,一切压力都在家长身上,真要命。”
第二天,他还是起来了。
六点半,坐在厨房里与育源喝咖啡填表格。
“彼时,我们的爸妈,也那样为我们吗?”
育源答:“肯定有,可是我不太记得。”
育台答:“我记得雅正来回来回那样接送纪元,自幼儿园起每天走四回。”
育台还记得他这样对雅正说:“你不是真相信教育要自两岁零九个月开始吧。”
“不,我不相信。”雅正微笑答。
“那你何故无事忙一如其它妇孺?”
“因我没有其它事可做。”
换句话说,那样潇洒的艺术家亦不能免俗,因为她已成为一个母亲。
李育台讶异地发觉谢雅正同其他母亲一样,忙着为女地月兑衣穿衣,并且为幼儿不愿刷牙而烦至头痛。
这种现象令育台骇笑。
现在,他知道那是因为爱的缘故,因爱故生怖,所以把一切原则抛在道旁。
“你在想什么?”
“雅正。”
“你与雅正到底可曾吵架?”
“许多时候吵得一个星期不讲话。”
育源大胆假设,“是因为她早逝吧,如不,也许三五七年后也一样会得离婚的吧。”
“我不知道,现在她已经不在人世,现在我将爱她一生。”
“你有内疚?”
“我曾为事业很少在家。”
这时纪元也起来了,“不用穿校服,倒是新鲜。”
由姑姑驾车送纪元上学。
育台坐在后座,发觉全世界都已经醒来,他十分感慨,看,谁等你,你爱长眠不醒就尽避躺着好了。
一路上都是洋童,不过也有东方面孔。
育源说:“我与纪元过去,你休息。”
四方八面都是送上学的车子,虽然只是公立学校,也名车如云,水泄不通。
育台黯然,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人情,一样的世故,正是,到处杨梅一样的花。
半晌育源出来,“我们替纪元去买书。”
“我们不会久留。”
“念一个月也要课本呀。”
他们到了市区书店,育台看到立体书又想起雅正。
雅正收集立体书,珍而藏之,可是纪元出生后全变成女儿的玩具,撕破的
有,掷烂的也有,雅正还微笑说:“妈妈所有,均属于纪元。”
育台很生气:“你还没死呢。”
一语成谶。
育台呆坐书店一角。
忽见育源兴奋地说:“育台,育台,书店有谢雅正摄影集的英语版。”
育台一听振作起来,连忙站起来,跟育源去书架处看,果然,一边好几册,神气地摆放在其它集子之中,育源每种挑了两本付钱。
育台不语。
真奇怪,每次想到雅正,心中那种被一只大手抓住五脏六腑的感觉一直不散,实在吃苦。
若说这样的痛苦会有过去的一天,育台无论如何不相信。
育源回来了,“走吧。”
他帮她取饼大包小包。
育源把一只手搭在大哥肩上,“如果酒可以帮忙,尽避喝点酒。”
“不,我不需要暂时麻醉。”
“育台,你真讨厌,一生诸多挑剔,你若学得雅正三分随和,我等亲友已经受用不尽。”
育台猛然抬起头,“什么,我一向以来难道不是个好好先生?”
育源哈一声冷笑,“真是周处除三害,一个人看自己原来同别人看他有那么大的距离。”
周处除的最后一害是他自己。
“我应该怎么样?”
“先去接纪元放学,然后,参加我主持的饭
局。”
育台嗤一声笑出来,“别费劲了。”
育源不去理他。
车子驶回学校,秋色中看到少年人纷纷放学出来,几乎个个神采飞扬,育台把头靠在座垫上,艳羡地看着他们,嘴里不由得哼起歌来:“少年的我,是多么的快乐,美丽的她不知怎么样。”
育源似笑非笑转过头来,“她今晚会来。”
育台一怔,“谁?”
“美丽的吕学仪。”
“谁!”
“吕学仪。”
“你怎么找得到她?”
“人家是温埠最著名的地产经纪之一,我一早就跟她有联络,她时常接受此间中英文报纸电视访问。”
育台不由得问:“仍然美丽?”
“是,得天独厚。”
“结婚没有?”
“一直独身。”
育台沉默。
罢在此际,小小纪元出来了,个子很小,实在还是个孩子,半日不见,好像比印象中女敕得多,平时她老气横秋,光听声音语气,仿佛有十一二岁。
育台刚想下车去接,忽然看见一红发男孩追上来叫住纪元、与她攀谈。
纪元的英语好似亦足够应用,抬起头,对答得头头是道。
“看到没有,”育源说,“他们有他们的世界。”
忽然纪元笑了,那红发新朋友不知说了什么好听的笑话。
她随即看到父亲,奔过来。
一刻不见,如隔三秋,父女紧紧拥抱。
“学校如何,老师好吗,同学怎样?”
“很好,我很喜欢。”
育源眉开眼笑,朝育台仰仰脸,表示“瞧还是我有办法”。
育台垂头,亲与友都对他那么好,他何以为报?
只有振作地生活下去吧。
到了家,纪元与姑丈絮絮谈着课室里如何的开放有趣,育台走进浴室,对牢镜子看一会儿,忽然取起刮胡刀,把胡髭刮干净,他洗了一把脸,坐在卫生间苦笑,半晌,打开门出客厅。
众人看了他一眼,又继续话题,好像没看到他有什么不同。
然后是纪元先咕一声笑出来。
接着育源也一脸笑容。
夏长志更笑说:“来,育台,我去斟两杯酒来。”
育台却觉得无比悲凉。
活下来了。
居然还有力气刮胡髭,真的太过低估自己的生存力量了,看样子他会老皮老肉活到八十九岁。
取饼酒一口而尽,说也奇怪,那金黄色的液体流入咽喉,如通过四肢百骸,混身轻弛,虽然没有减轻他心中悲哀,但是己觉环境舒服得多。
他应该早些接受亲友的安慰。
黄昏,做自助餐的饮食专家来了,将食物水酒编排出来。
育台从不在家请客,纪元很少看到这种场面,她跟着工作人员进进出出,看着他们自小型货车捧出花束餐具长台,不到一会儿,已经式式具备。
“像变魔术一样。”
李育台一直坐在藤椅子上,不知何时,他杯中又添了酒,育源过来问“怎么样”。
他答:“妹妹家最好,很舒服。”紧紧握住育源的手。
又过一刻,第一辆车来了,第一位客人驾到。
育台说:“人生像魔术,片刻自小到老。”
育源劝道:“脚踏实地一天一天过,怎么会似幻觉?”
育台放下杯子笑笑,“我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喂,还没开始呢。”
夏长志使一个眼色,“随他去。”
育源抱怨:“你怂恿他。”
长志说:“你搞这个晚会,也不过要使育台高兴,你看他此刻多开心,这还不够吗?记住,是要他快乐,不是你快乐。”
育台笑,“听到没有?”
“你有无喝醉?”做妹妹的还是不放心。
长志连忙说:“有点酒意而已。”
育台自知十分清醒,他看见纪元已换上一袭漂亮的粉红色纱裙,大抵是姑姑送给她的吧,他捧着食物盘走进书房,吃个饱,打了呃,忽然眼皮直挂下来,他倒在长沙发上,睡着了。
睡梦中好似还十分年轻,趁暑假在欧陆乘旅游巴士旅行,他因疲倦,跑到最后一排座位去打横躺着睡懒觉,是,就是那样。
渐渐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育台转一个身,睁开双眼,到了吗,这一站是什么地方,米兰?圣麦连诺?
“醒啦?”是育源细心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