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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说再见 第8页

作者:亦舒

育台连忙说:“找错门了。”

她眨眨眼,“慢着,是李先生吗?”

“我是,”更加讶异,“你是哪一位?”

“陈先生叫我来。”

老陈?

“那么请进来。”

女郎款摆身子,“陈先生叫我来陪你,我叫德琵。”

育台明白了,非常好笑,“不用了,德琵,我付你车资。”

“陈先生已经付过了。”

这么周到!

“真的不用,请走。”

那女郎无奈,“至少让我坐下喝杯水。”

“我女儿才七岁,就在房里。”

“我会降低声线。”

李育台非常抗拒,巴不得即时臭骂陈旭明一顿。

“陈先生拨电话到爱克米伴游公司,指明要一位会聊天的小姐。”

李育台吁出一口气。

“你会说普通话吗?”她问客。

李育台答:“一点点。”

她的国语带着上海口音,“他们见我是学生,便以为我会聊天,叫我来。”

李育台说:“哪里的学生?”

她打开小手袋,取出一张学生证,给李育台看。

李育台一看,吃惊,她是纽约大学戏剧系学生。

生活逼人。

她耸耸肩,“不做学生,就得走,做了学生,没生活费。”

半晌李育台问:“请问芳名?”

“德琵。”

“不不,想请问你的中文名字。”

女郎低下头,半晌才答:“形影。”

李育台更加意外,“那是一个美丽的名字。”

“是,”女郎轻轻说,“有人这样说过。”

“离开上海有多久了?”

“三年。

李育台斟杯茶给她,“可想家?”

“每夜的梦。”

“为什么不回去?”

“总不甘心入宝山而空手回。”

李育台低声嚷;“这并非一座宝山!”

“现在我也知道了。”

“回去吧。”

“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还回得去吗?”

李育台非常唏嘘。

“对不起,我应该讲些开心的题目。”

“不要紧。”

“太太没一起来?”

李育台忽然说:“她一年前已病逝。”

女郎露出惋惜的神情来,“对不起。”

李育台沉默。

“那痛楚一定很可怕。”

“是。”

“要不要讲出来?”

“要不要听?”

“呵,”女郎笑,“我是收费的。”

李育台欣赏她的幽默感。

他第一次向人透露心声:“开头知道她患癌症,是不置信:这种事怎么会在我家发生?第二天睡醒了一定没事。”

女郎颔首。

“然后,是震惊,全身麻痹发抖,汗流浃背,不能工作睡眠,食不下咽。”

李育台黯然。

女郎哀痛地做注解:“真是人间惨事。”

“然后,我就哭了。”

说出来之后,也并没有更舒服一点。

“现在呢?”

“希望时间快点过,女儿快长大。”

“你们是相爱的呵。”

“是。”

“相爱夫妻不到冬。”

饼半晌李育台问:“你呢,你希望什么?”

“我?”女郎讪笑,“我实事求是,不再劳驾希望。”

“那很好。”育台点点头。

“她长得可美?”

“谁?”

“你的亡妻。”

“当然,最有气质最雅致的一个女子。”

女郎看看腕表,“我离去的时间到了。”

“不送。”

女郎走到门前,李育台塞一卷钞票给她。

“谢谢!”

李育台忽然说:“同是天涯沦落人。”

女郎凄凉地笑。

李育台再次忠告:“回家去。”

“我的确是回家。”

她走了。

必上门,看见纪元站在寝室旁,她问:“谁?”

“陈叔叔的朋友。”这是真的。

也许说出来真有用,李育台那晚躺在长沙发上发一会子呆,终于睡着了。

他已有两年多没睡好过,一觉醒来,天尚未亮,才四点多,可是已经十分满足。

心仍然痛,感觉一样坏,但至少己睡了一觉,这也是一种进步。

他们说时间可以治疗一切伤口,但是这个伤势等于全身百分之九十皮肤炙伤,必死无疑。

李育台闭上双目,滚烫的眼泪流下来。

还在哭。

哭得出的那天又比哭不出那天舒服,他希望可以哭久点,悲哀的毒素随眼泪排出,但是又怕影响纪元。

他听见冰箱开合之声。

“纪元,是你吗?”

“爸爸你早。”

“一直到四岁你才会说这句话。”

“我不是个聪明的孩子,吴瑶瑶才是。”

“不,她是庸脂俗粉。”

“我肯定她是。”

案女二人苦中作乐,笑了片刻。

李育台长叹一声。

案女二人到中央公园散步。

因天蒙亮,在半明半灭的天色下,尚能见到流莺踪迹。

小纪元颇懂事,问父亲:“这些是夜之女?”

李育台点点头。

他忽然想起昨晚上来找他,那个叫作形影的女子。

一个正当人家出身的女子,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他打了一个冷战,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她们在幼时,也曾经受到父母呵护的吧,父母对她们,也曾经有过期望的吧,他为之黯然。

早餐后他与纪元在自然历史博物馆前排队等开门。

陆续有游客排在他们后面,九时正门打开了,一涌而入,李育台是识途老马,立刻带纪元走到暴君恐龙的骨骼架前。

雅正时常取笑他:“去自然历史博物馆看老朋友?”

育台对恐龙并无研究,但这一具骨骼不同,他第一次认为自己失恋,曾跑到它跟前来叹息。

现在,他要把这老朋友介绍给女儿。

纪元敬佩地问:“二亿五千万岁?”

“是。”

“哗,还有比这更古老的生物吗?”

“有,三亿年前的寒武纪,生物统是虫。”

“噫,我最怕虫。”

案女逛完博物馆后在街边档买热狗吃。

育台替女儿拍照留念。

下午,育台在公寓开洗衣机洗涤衣物,纪元看电视。

他像一个母亲那样问:“想家吗,想同学吗?”

纪元不加思索地答:“不想。”

但是适龄儿童不上学在所有先进城市都是违法的。

纪元说下去:“现在不知多好,吃吃玩玩睡睡。”

衣服烘干后逐件归类折好,厚厚一叠如小山一样高,李育台慨叹做人真麻烦,世上没有另外一种动物需要担心那么多事,而且生活得那么不愉快。

他把衣服分类放好。

门铃响了。

因是纽约,李育台十分警惕,“我来。”

拉开一条缝问:“谁?”

“是我。”

“你是谁?”育台定睛细看,只见门外站一短发年轻女子,手中挽着一只藤篮。

“我找李先生。”

“我就是,你是哪一位?”

她嫣然一笑,“李先生不记得我了?”

李育台猛然发觉她就是昨夜那个艳女,白天落了妆除下假发,变了另外一个人。

可是育台并不想跟这一类女子来往,同情管同情,接近又是另外一回事,于是他咳嗽一声,“我们刚要出去。”

“啊没问题,我包了些上海云吞,顺路拿点上来,我这就走。”

她把篮子递过来,转头离去,因知道被嫌弃,脚步甚急,左脚未去尽,右脚已跟上,撞在一起,踉跄了一下。

“走好!”

她一句话不说,低头往电梯走。

“等等,”忽然传来第三者的声音,“请等等。”

两人转过身子去,留客的原来是纪元。

她一脸笑容:“这位姐姐,云吞怎么煮法?”

李育台也自觉抗拒过甚,乘这机会拉开了大门。

那女子见情况转变,便大大方方说:“由我来好了,”又问,“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纪元。”

“我叫尹形影。”

她一径进厨房去了。

育台轻轻问女儿:“为什么叫住她?”

纪元答:“多个人讲话也是好的。”

她也进厨房去学下云吞。

算了,当一个节目也好,这个孩子一向寂寞,能够顺她的意,就随她去。

育台坐下来翻阅报纸。

他无意翻到讣闻栏。

某,七十三岁,逝于圣保罗医院,三子一女,又某,二十九岁,遗下一子一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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