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海珊从未见过程岭发脾气,名义上她是他的长辈,私底下他也十分敬重她,故立刻说:“是。”
程岭一言不发上楼去。
程雯很快被接回来,站在姐姐面前一动不动。
程岭没有正面看她,呆半晌,忽而落下泪来。
程雯心如刀割,“姐姐,有什么事你骂我好了。”
程岭只是说:“我担心你的安危,你若是有什么闪失,我这些年的苦白吃了。”
“姐姐,你说什么我都照着做。”
“我想你把书读好,替华人争气有许多方式,无需如此强出头。”
“可是——”
“不必同我讲别的理论,我不懂,也不想听。”
程岭摆摆手,显示了她权威专制一面,她确是家长,一家之主,此刻是她运用权力的时间。
“是,姐姐。”
“你心中不服是不是。”
“不,姐姐,我心服口服。”
程岭又流泪,“你放心,我不会管你其他事,学业与恋爱都不伤身,任你去。”
“毕业后我想念法科。”
“也好,以后多接华人官司,伸张正义。”
“一样会结下仇家。”
“那怎么一样,那是公事公办,你们此刻是挑衅生事,砸人饭碗。”
程雯不敢再分辨。
程岭忽然微笑:“可记得我接送你们上学的情形?一晃眼都这么大了,真不可思议。”
程雯看着姐姐,惊讶莫名,外形那么秀丽年轻的她,正托着腮沉思,打扮容貌同一般廿多岁女子无异,但心态谈吐却如老太婆一样,暮气沉沉,净是想当年。
她已经没有生活,白白看日出日落。她灵魂已死,躯体不住欲回到过去的岁月里。
年轻的程雯首次看到如此悲哀现象,震惊之余,她哭了。
程岭看她一眼,误解妹妹心事,“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责备过你。”
程雯蹲下来,“姐姐,如有机会,你还会结婚吧。”
程岭哑然失笑,“一个人要结多少次婚?”
程雯也笑:“多多益善。”
“你这个人,你这张嘴!”
“这是真的,我听天由命,说不定一次都嫁不掉。”
“都叫吕文凯带坏了,我迟早同她算账。”
说到曹操,曹操就在楼下偏厅等她。
程岭认真恼怒,出言讽刺,“争取人权,也犯不着牺牲亲友。”
“对不起,可是我们已经获得胜利,我得到五百元赔偿。”
“恭喜恭喜,这块玻璃有了下落。”
“夜总会登报向我们华人道歉。”
“那多好,保不定以后唐人可以免费进场跳舞。”
“这是原则问题。”
“对,原则上不能让步,玉石俱焚,牵连九族,在所不计。”
吕文凯唯唯诺诺,知道程岭在气头上,不与她分辨,起身告辞。
冰海珊在门外等。
吕文凯忽然对丈夫说:“她老了。”
这话只有郭海珊明白。
这个问题程岭本身当然知道。
当李杰来约她看戏的时候,她坦白同他说:“我是一个老人,与我的皮相不符。”
李杰来擦擦鼻子,微笑道:“幼时听长辈说故事,好似是有这样的事,一个百岁精灵,被拘在年轻的躯壳里。”
程岭也笑:“我的道行还未至于那么深湛。”
“可是也足够令人迷惑。”
“对长辈不宜用这样轻佻字眼。”
“对大人自然不会,我省得。”
程岭不语,似乎被冒犯了。
“我令你烦厌?”李杰来坦然问。
又没有。
只是程岭觉得中间仿佛漏月兑一大截时光,她像是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跟不上节拍,她想回来,又来不及,正想适应新时代,却得不到鼓励,十分徘徨。
“让我帮你。”李杰来凝视她。
“不。”程岭开口拒绝。
李杰来颇为尴尬。
“对不起。”
“不要紧,”他仍可维持幽默感,“我从前也被拒绝过。”
可是之后,他识趣的疏远了程岭。
莱斯仍然来替程岭补课。
课余吃茶闲谈,莱斯偶然问:“你的理想对象,要有什么条件?”
程岭似没听懂,“我?”
“是呀,你,你已廿五岁,难道从没想过择偶条件?”
“我?”程岭忽然笑了。
前仰后合,眼泪都流下来。
从来只有人挑她,哪里轮到她拣人。
可是莱斯鼓励她,“说来听听。”
程岭用英语缓缓道来:“他需比我大十年八载。”
“很好,”莱斯说:“我赞成,那样,他会照顾你。”
程岭说:“强壮,有一副好身体。”
“那当然,健康很重要。”
“好学问,有智慧,富幽默感,尊重女性,懂生活情趣。”
“很会挑呀。”
“他无需富有,能养活自己即可,亦不必太多英俊,面目端庄已经合格。”
程岭也猜不到她居然会透露那么多。
莱斯说:“这样的对象,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程岭答:“我知道,我们中国人讲缘分。”
“什么是缘分?”
“机会率。”
莱斯笑,“你看你现在用词多么科学化。”
程岭腼腆的笑了。
她一直羞红着脸,到第二天还没有褪去。
妙龄女子的皮相下是老妇的心灵,可是在保守的心房中有闪出一丝少女的憧憬,多么矛盾。
翌年夏季,吕文凯成功当选市议员,任期三年。
华仁堂出任助选团,将选举资料翻译成中文,使英文水平较差者有机会明白参加选举的重要性。
开头华人对吕文凯并不看好。
“同白人斗选,输了连带全体华人没面子。”
面子问题是中国人生活中至重要一环。
可是这一次面子被挽回,华仁堂放鞭炮办流水席庆祝。
冰海珊兴奋莫名,深以爱妻为荣。
程岭看在眼中,笑对妹妹说:“看到没有,真爱一个人,就算不赞同她所作所为,也支持到底。”
程雯说:“吕文凯真幸运。”
程岭点头,“将来吕文凯即使当选加国第一届华人总理,她的荣耀还是不如嫁得一个好丈夫。”
“姐姐真是古老思想,以归宿为重。”
程岭不再分辨。
程雯此际已有她的社交圈,姐姐要与她说话,几乎要预约,条子传来传去,“雯,明天下午四时请回家商量要事”或“星期六请回来吃饭”等。
程岭与念芳相处的时间比较多。
一日下午,念芳游完泳上来,程岭一看,即说:“泳衣太小了,要买过一件。”
念芳冲口而出:“我想自己挑选。”
程岭一怔,这是必经阶段,她不禁莞尔。
念芳擦干头发,斟咖啡给养母。
她闲闲道:“妈妈,你是见过我生母的呵。”
程岭有点警惕,她怕一不小心伤了念芳的心。
“是,见过数回。”
“你认为她怎样?”
“你呢,念芳,记忆中你对她的印象又如何?”
念芳坐下来,轻轻说:“她总是很伤心很失望,模样憔悴。”
“是,生活对她很残酷。”
“我记得她一直把我带在身边。”
“是,她没有把你交出去领养。”
“她去世之际,是否痛苦?”
“我想不,她去得很快。”
“她想到年幼的我,一定十分悲哀。”
程岭没有言语。
“你见过我父亲没有?”
程岭颔首,她不欲多讲。
“他为何置我们母女不顾?”
“念芳,”程岭温言劝慰,“这些问题永远没有答案,你只需生活得好,也就安慰了你母亲在天之灵,我有无告诉过你,我就从不知我亲父是谁?”
“我们母女命运是否相似?”
“当然不像,你的前途光明,读好书可以做事业,不必学我一天到晚,关在屋子里。”
“我和雯姨都认为你应当出去走走。”
程岭哑然失笑,“出去,去何处?”
“任何地方,海阔天空。”
“可是我觉得家里最好。”
“我们都怕你寂寞。”
程岭感慨,“待你出嫁时我真会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