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霄气苦,“我父真太不争气。”
程岭安慰他:“也许有别人怂恿,男人最怕女人天天在耳畔嘀咕唠叨。”
程雯为老父言行羞傀,耳朵烧得透明。
程岭说:“他身体健康,最好不过,我打算明天走,你们多陪他几天。”
程雯讶异,“姐姐你不观光?”
“我有点怕这个城市,我一直追不上她,也配不上她的时髦,我还是回温埠好。”
“我陪你回去。”程雯抢着说。
“不,”程岭说:“既来之则安之,多见见老父。”
“姐姐,他提出的要求我一生都不会有能力办到,我觉得压力太大,我不想见他。”
“尽力而为,不必有愧。”
“他为什么要提出那样的要求?”
“他只不过说说,你不一定要替他办到。”
程岭不愿意再谈这个题目。
“他说,此刻他住的房子已经涨价十倍,他想卖出去赚一笔。”
程岭讶异,“那并非他的产业。”
“他说请你转到他名下。”
程岭很温和地说:“不,”这是她第一次说不,没想到说得那么好那么顺,“那房子将来要还人,那房子属于印氏。”
那两兄妹只得俯首称是。
第二天下午程岭就回去了。
那一个秋季,程霄到美国升学,郭海珊说:“那孩子一直为他父亲的事难堪。”
程岭微笑,“其实他多心了。”
“帮他移民,华仁堂也并非办不到。”
程岭用手托着头微笑,“可是,我又不觉得我尚欠他这个人情。”
“这是真的,将来程霄可以申请他。”
他们都有将来。
程岭振作起来,“噫,我有念芳。”
念芳越长越标致,渐渐东方那一分血统比较显现,头发颜色比从前深且亮。
程岭对阿茜说:“家里冷清罗,程雯又老往多伦多去看男朋友。”
程岭爱上园艺,在花圃一蹲好些时候。
其余时间,她用在东方之家。
一次在某弃婴身上感染到一种皮肤病,治了半年才痊愈,郭海珊又不敢劝阻,因吕文凯说:“她总得消磨时间,你看她多寂寞。”这是真的。
冬季,下薄雪,正吃晚饭,阿茜紧张的进来说:“太太,门外有一流浪汉徘徊,形迹可疑。”
程岭站起来,走到窗前去看。
阿茜已经取起电话拨到派出所。
程岭忽然发怒:“放下电话!这是我的家,你有没有征求过我的同意?”
阿茜首次见她发脾气,电话自手中卜一声落下,再看时,程岭已披上外套开门出去。
那所谓流浪汉一见有人出来,连忙向前疾走,可是程岭一直追着叫:“大哥,大哥。”
那人转过头来,一脸笑容,“岭儿,你还记得我。”
“大哥,”程岭微笑,“请进来喝碗热茶。”
那人正是印大,他不住点头,“岭儿,我没看错你。”
雪花落在他俩头上肩上身上。
“大哥,外头怪冷的。”
“我是专程来看你的。”
“为什么不敲门呢?”
印大搔头,“自惭形秽。”
程岭嗤一声笑出来,“大哥爱说笑这习惯不减当年。”
她把他迎人屋内。
印大立刻道出来意,“多谢你把店铺赎还给我。”月兑下外套,他的衣着的确有点褴褛,可是单身汉乏人照顾,邋遢难免。
他坐下,喝口茶,忽然说:“老二已经不在世上了。”
程岭低下头。
“只有很少人可以活到耄。”
程岭笑一笑,“那也得会自得其乐才行,如果整日抱怨,也不过是活在苦海里。”
“你说得很对。”
“大哥吃过饭没有?”
“是你做的菜吗?”
程岭笑,“我很久没有下厨了,我们家的厨子不错,你试试。”
程岭在偏厅等他。
她把念芳叫下来,问印大:“记得这个孩子吗?”
印大见过她,也见过她母亲,但一时不敢相认。
程岭同念芳说:“叫大伯伯。”
念芳十分有礼,她的记性非常好,随即问:“大伯伯,我的父亲在何处?”
印大握着她的手,“啊你就是那个孩子,程岭我得再多谢你。”
念芳看着她,盼望着答案。
印大呆半晌,颓然道“有人在泅水见过他。”
程岭这时同念芳说:“你回房温习吧。”
印大抬起头来,“他是一个不成才的浪子,差些累你一生。”
程岭笑笑,“他只是什么都不愿动手,比他下流的人多得是,那简直是吃喝嫖赌什么都做,唐人街不少妇女还不是全熬了下来,那间小食店是个不错的营生,有时我想,那日在东方之家,若跟你回去,也就是一辈子的事,一般可以把念芳带大,大哥我很感激你从香港把我带到这里来。”
谈起往事,无限唏嘘。
印大终于还是问了:“那日,为什么没有等我来接你?”
程岭想一想,“大哥,明人跟前不打暗语:因为那日我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
印大叹口气,“我明白。”
他站起来,取起外套。
“大哥,你要走了。”
像往日一样,她送他到门口。
雪渐渐下得大了,似鹅毛飘下来。
“我会到印尼去找老三,与他会合了,再作打算。”
“是。”
“程岭,你趁年纪还轻,找个人,有个伴好得多。”
程岭笑,“感觉上我已经四五十岁了。”
“即使是,也该有个伴侣。”
“好,我尽避找找看。”
“再见程岭。”
“珍重。”
程岭一直目送他在转角消失,雪地上一行足印,寂寥地伸展出去。
室内阿茜在收拾杯盏,只有偶然轻轻叮地一声。
楼上念芳已经睡着了,小小精致的面孔平躺着只洋女圭女圭,程岭轻轻抚模她额角,她醒觉,坐起来紧紧抱住,“妈妈,妈妈”。
那日若跟印大回唐人街,弟妹不知何日可来留学读书,不不,也不是为着程雯程霄的缘故,是她自己不想再去侍候小食店那些炉灶盘碗。
她不想做唐人街其中一个阿姆,孜孜不倦在油腻的店堂里相夫教子,到了晚年伸出”双粗糙的手,骄傲而辛酸地说:“我靠的全是这双手。”
她并不爱印善佳,更不觉得她欠他一辈子,她也不爱郭仕宏,故此他去后她不甚伤悲。
这时念芳又睡下,嘴里犹自喃喃叫妈妈。
她在叫的究竟是谁呢,是生母还是养母?
在程岭的梦中,连可爱的程太大都不大出现了。
她试图寻回生母,可是方咏音的伤口已经愈合,老大的肉疤盘据在心上,已没有程岭的位置,她知难而退。
程岭月兑口应道:“妈妈在这里,睡稳些,明日好上学。”
日子就是这样过去的。
程岭并没有找到伴侣,她仍然是郭仕宏的寡妇。
程霄大学毕业她去参观毕业典礼。
程雯也已是卑诗大学二年生。
那小伙子早巳比姐姐高大半个头。
程岭拥抱他,还顺手捏捏他脖子,“扁桃腺发炎乘机赖学嗳?”
程霄笑,“陈皮芝麻事姐姐还记得。”
程岭刚欲进一步挪揄他,忽见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女孩子正朝他们微微笑。
程岭心中有数。
那女孩是东方人。
程霄向她招手,“这是我同学张笑韵。”
程岭上前同她握手。
程岭问弟弟:“你打算升学还是作事?”
程霄看女友一眼,“我该独立了,先作几年事,再读个管理科硕士。”
他没有回家,留在美国。
事后程雯嘀咕:“那张笑韵家住波士顿,看样子他打算入赘张家,一去不回头矣。”
程岭只是笑。
“居然还有这么多人重男轻女,你说奇不奇?”
程岭问:“你那位朋友爱历逊先生呢?”
程雯立刻把脸拉下来,“什么爱历逊,从来没听过。”
程岭又只是笑。
饼片刻程雯说:“我们不再约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