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雯拉住姐姐,“没什么啦,姐姐,随得她们去啦。”
程岭脸上罩着严霜,对那几个白种女孩子说:“她同你们一样,均是加国人,不错,她来自中国,你来自何处,乌克兰?”
那几个女孩见势头不对,一哄而散。
程岭犹自骂:“这么小已经这么坏!”
程雯啼笑皆非,当下不说什么,黄昏即同郭仕宏诉苦。
冰仕宏一边微笑,一边听一个天真活泼的少女嘀嘀咕咕说些鸡毛蒜皮事情,觉得属于一种享受。
程雯说:“她们有点怕,又有点厌憎我,此刻集体孤立我。”
冰仕宏说:“不怕,我同校长说去。”
“哗,”程雯把手乱摇,“那我会更惨,我不要特权,让我做一个普通学生。”
她站起来回房间去。
走廊里碰见小念芳,她叫她“阿姨。”
程雯忽然说:“我不是你的阿姨,别叫我。”
莉莉小小身型呆住,这时,一只手搭住她的肩,是她母亲,“念芳,你去做功课。”
小孩一走开,程岭便对程雯笑说:“你若爱姐姐,也必须爱姐姐的女儿。”
程雯说:“她睡在全屋最好的房间里,又得到你最多钟爱。”
程岭又笑,“程雯你在别的事上何等大方,从头到尾,你对我无比友爱,丝毫不当我是养女,直视我为亲姐,此刻缘何一反常态?”
程雯自觉理亏,“我不知道,我一定是妒忌了。”
“更不合理,你应爱屋及乌。”
程雯不愿继续讨论:“我去看程霄学车。”蹬蹬蹬走下楼去。
“喂,喂,”追出去,迎面来的是郭海珊。
他含笑问:“找我?”
程岭只得笑,“来,海珊,我们喝杯咖啡。”
厨房里两个工人正在备菜。
冰海珊说:“地方好像不够用。”
“不不不,郭先生同我喜欢挤一点。”
他们在书房坐下。
程岭问:“我养父还好吗?”
“他找到了女朋友,此刻与那位女士同居,他俩在上海已经认识。”
程岭点点头。
“子女在这里很好,他也总算放心。”
饼一会程岭说:“我想寻访生母。”
“有名有姓,一定可以找得到。”
“我只知道她叫方咏音,上次有人见到她在新加坡出现,她好像是个舞女,又做过歌星。”
“我知道了。”
“我愿意见她。”
程岭喝一口咖啡。
这时郭海珊说:“对,有一件事。”
程岭见郭海珊语气郑重,抬起头来。
“不知你对片打东街一四零一号这个地址有无记忆。”
程岭一征,那正是卑诗小食店所在,她不动声色,“那处怎么了?”鼻子已经发酸。
“那个铺位被银行封掉现推出贱卖。”
程岭又一怔,然后缓缓说:“郭家对此铺位有兴趣吗?”
冰海珊摇头,“我们从不在唐人街发展,郭家的物业多数在市中心。”
“那,为什么有兴趣说到它?”
冰海珊轻轻道:“他说,你或者会有打算。”
他当然是郭仕宏。
程岭笑了,“我身边一个钱都没有,我一无存款二无信用,我没有打算。”
“印大现在很不得意。”
程岭听到这个名字,感觉上陌生隔膜到极点,仿佛已是前生之事。
不过她终于说:“是,能帮他是好的。”
“印家有三兄弟,老大最能干,”郭海珊只当程岭不认得这一家人,“老二上个月在马来亚一宗矿场意外中受了重伤,老大一直在那边照顾他,老三趁此机会把铺位赌输了,还遭一身毒打,下落不明。”
程岭默默聆听。
饼了很久很久,她才说:“那铺位是个极其腌脏的地方。”
“可是总还可以落脚,人最怕无片瓦遮头。”
程岭犹有余怖,打了一个冷颤,“说的是。”
“你对上海无甚印象了吧。”
“现在又怎么了?”
“搞大鸣大放运动,叫人把心中不满意的话全说出来,政府藉此检讨求进步,绝不秋后算帐。”
程岭微笑,“那么好?我就办不到,谁讲我坏话,被我知道了,必定同此人绝交。”
“美国人正大肆举报搜捕共产党,连卓别灵都避到英国去了。”
程岭抬起头,仿佛只有她这间屋内有和平。
她真没想到自己会得救,并还把弟妹及小莉莉拉上岸。
冰海珊忽然十分突然地问了一句话:“你快乐吗?”
话一出口,立刻后悔,生怕造次,得罪了程岭。
啊可是程岭并不是骄矜的女子,丝毫不以为件,她侧着头郑重地想了一想,“我一生追求的,并非快乐,所以得不到快乐,也是应该的,我一直向往生活丰足无忧,现在已经得到,夫复何求。”
这时佣人走过,程岭叫她添杯咖啡。
小念芳进来,依偎身旁,“妈妈,给我吸一口。”
“苦涩不好喝,去,叫阿茜给你冰淇淋。”一边纵容地把杯子趋到她嘴边,又轻轻抚模她的头发。
冰海珊在一旁微笑,这堪称是最年轻的慈母。
念芳的眼睛与头发始终黄黄,像琉璃那样颜色,混血儿特征毕露,这孩子,差点踏进鬼门关,侥幸存活,也注定在阴沟里终其一生,可是上天自有安排,叫她遇见程岭。
小念芳此刻已浑忘前事,,不过照样听话懂事,一双大眼睛时刻默默注视人与事,绝不多话,讨人喜欢。
性格同程岭差不多,得些好意,立即回头,绝不纠缠,绝不贪多。
女子以这种性格至为可爱,不过郭海珊对程雯也很有好感,她爽直磊落,爱笑爱玩,为全家带来喜乐。
至于程霄,那要等圣保禄学校出信褒奖他优异成绩,家人才知他功力。
这男孩与他母亲在生时判若二人。
当下郭海珊说:“我该告辞了。”
程岭送他到门口,回头问阿茜:“郭先生呢?”
“在楼上好些时候了。”
程岭连忙上楼去,轻轻推开房门,只见郭任宏伏在她的小书桌上书写,看见她,才住了笔。
她歉意地说:“我竟没问你需要些什么?”
“阿茜招呼过我了。”
程岭拉起窗帘,“这么暗,看得见嘛。”
亮光透进来,才发觉郭任宏脸容憔悴,老态毕露。
他皮肤又干皱,衬衫领子显得宽松,写了那么久,似乎有点累,程岭扶他到沙发上坐下。
他喝口茶,咳嗽两声,轻轻说:“你毋须有太多钱。”
程岭不明白他说些什么,不过她有个好处,她不心急,她专心聆听。
冰任宏说下去:“钱多了麻烦,惹人觊觎,而且,根本无用,你又不是有野心要做大生意的人。”
程岭还是不懂,怎么忽然向她说起钱来。
“可是,又不能没有钱,穷人寸步难行,所以我替你准备了一笔款子,放在一个律师处,照顾你以后的生活,那律师是本地人,叫郭嘉福,十分可靠,海珊会介绍你们见面。”
程岭忽然明白了。
她寒毛直竖起来,郭仕宏在口述遗嘱!
她一时开不了口。
冰仕宏侧头,笑了一笑,“真奇怪,一晃眼我竟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我还清晰记得当年跟家父到银行学生意的情况。”
在这时他脸上好像有了光彩,眼睛也年轻起来。
他同程岭说:“家人不住与我说亲,可是我只喜欢小表姐,你看我,终身不娶,就是为着她,可是她加入了革命党,一去不返……”
程岭不语。
“算一算,整整半个世纪快过去了,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程岭你有无想过时间去了何处呢?你那么年轻,你不会担心这个问题,我有时梦见岱芳,她永远那么年轻漂亮,她不会老,而我却已成为衰翁。”
程岭听着,深感凄酸,泪流满面。
“有时我也觉得奇怪,有朝一日我俩在另一个国度见面,她怎么辨认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