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呢?”她还是不想罢休。
“别多问,”我笑,“你还要不要买狼毫笔?”
“要,”她精神来了,搓着双手,“我们到摩罗街去。”
“发神经,买什么都上摩罗街?待我与笔庄联络,叫他们送上来挑选。”
“哗,你你真够面子,嗳,问他们有没有旧大扇子,送几把上来我们看。”
“人家巴巴上门来,你不买可不行。”
“买就买。”
“花你一季的置装费,值得吗?”我问。
她吐吐舌头,真还象个小孩子一样,一般的雀斑,在她面孔上似顽童,到了我双颊,就似寿斑,无忧真的得天独厚。
电话铃响,我去听。
“无迈?”
“是。”
“放假要不要出来?”
“我妹妹在这里,我要陪她,不然也不必放假。”
“我一会来看你。”
“这样吧,我再同你联络。”
“何必这般拘谨?无忧又不是没见过我。”
我迟疑着。
“我一会儿来。”已经挂上电话。
无忧立刻间:“是季康?”
我一怔,“你怎么知道?”
“还有谁呢?你总共也不过这样一个朋友。”
我的面孔立刻红起来。“我们之间是纯洁的。”
无忧睁大眼睛说:“无迈,你仍然生活在十八世纪里,十九世纪的王熙凤还可以勾搭小叔子,你真太不象话。”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替无忧联络几间笔庄,顺便自己也添些笔墨纸砚。
无忧说:“季康是个男子汉。”
“不过数面之缘,你怎么知道?”
“女人对这种事感觉特别灵敏,看得出他是真正关心你。”无忧专注地说。
“介绍给你如何?”我试探着问。
无忧笑说:“瞎子也嗅得出他只对你有兴趣。”
“大家是同事而已,”我连忙分辨,“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无迈,我真看不出你做人有什么乐趣,老姐妹间说话还这样当心。”无忧不以为然。
女佣摆出中式早餐,我同她说:“来吧来吧。”
她抬起筷子,“台湾女人有什么好?”她忽然问。
“关你我什么事?”我微笑地说:“来试试这上海油条。”
无忧唏里呼噜的喝粥。
门铃响,我放下碗去开门,季康进来,“无忧,好久不见。”
无忧转头,“你当心点,老季,我姐夫前脚出去,你后脚进来。”
我非带尴尬,“季康,你别理这个人。”
“她是外国作风。”季康微笑。
“你听她的呢,哪一国都没这种作风,叫她唬乡巴佬去,我们可都还是在外国过过一阵子的。”
“啊,”无忧即刻挤眉弄眼的,“我们?我们是谁?”
我沉下面孔,无忧马上乘机改口。
她说:“今天我们不出去,在家你不怕闷?”
季康说:“我稍坐一刻就走。”
我说:“客人还没坐稳,你就代我下逐客令。”
无忧看我一眼,不响。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怪我一时间又太明目张胆,把季康邀到家里来。
男人自己管玩,老婆还得与他乖乖的,陈小山是其中佼佼者,我怎么不知道,我犹疑起来,也觉得自己是造次了,因此精神有点恍惚。
三个人貌合神离地喝着茶,非带暖昧。
难怪人家说男女私情景瞒不过人的眼睛,我明明与季康没有什么,也弄得这么尬尴。
我放下茶杯,同他说:“我跟无忧有些体已话说,有什么事,我们下次再谈吧。”
季康大概也觉得有点压力,赶快告辞。
他离开才十五分钟,我一口气还没松下来,清秋斋的经纪持着货物上门来了。
再过三分钟,小山也跟着进来。
我看他一眼,“公司里不忙?巴巴的回来干什么?”
“这是我的家呀,”他说:“不放心,回来瞧瞧。”
无忧觉得气氛不对,不再作声。
我不去睬他,自与经纪讨价还价。
小山双手撑在裤袋里,冷眼看我们。
经纪说:“……这把好是好,不过是象牙扇骨,未免似白相人,不如这湘妃竹如读书人,价钱也不贵。”
无忧无论如何只喜那把象牙的,经纪八百玲珑的,又迎合地说:“……也不要紧,这位小姐,你再看看这把……”
我觉得疲倦,坐下来喝茶。
小山低声说:“刚才我的车子上来,看到季康的小轿车下去。”
“他来看我们,”我闲闲地答。
“这么巧,我一下子不在,他就来看你?”小山冷笑。
“巧的事多得很,”我并不动气,“我也能随便举几个例子,你同你的朋友出入丽晶酒店,就不少人见过。”
“你若想离婚,趁早替我死了这条心。”他冷笑。
“你发神经!”我站起来坐到另外一张沙发上。
小山跟着过来,我忍无可忍再坐到无忧那边去。
他连声冷笑。
连经纪都觉得不对,抬起头来。
“这一束毛笔都舍我留下吧,”我说:“用得不好再退还不迟,老主顾了。”
“是是是。”
我送走经纪。
无忧笑说:“收获不浅。”
小山还是瞪着我,我更加要拉住无忧作挡箭牌。
无忧问小山:“你开什么车?”
“保时捷。”
“关于保时捷,你有没有听过保罗纽曼的笑话?”
我没有心思听,我的眼睛看着窗外。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与小山连话都不想多说半句?
“……保罗纽曼将一辆撞毁了的保时捷送给罗拔烈幅,经过防盗设备,将破车抬到他家中客厅——”
我站起来,“来,无忧,我陪你出去看看有什么画展。”
无忧愕然。
我说:“难得好天气,别浪费了。”
小山说:“无忧,现在你知道了,两夫妻搞成这样,并非一个人的错。”
无忧看看我,又看看他,说:“我们不如早些到陈伯母家去吧。”她以为这是折中的法子。
“吃晚饭还差十个钟头,”我笑,“怎么坐那么久?”
“男朋友在外头等,心如急焚?”小山冷冷说。
我“霍”地转过头去。他吓一跳,退后三步。
看到他那么如临大敌,我不禁笑出来。
小山呆呆地看着我,我拉起无忧便走。
无忧一边走一边说:“你们两夫妻真怪,看上去他又不是对你没意思,还紧张得很呢。”
我又叹口气,“他这人一时一样,不能相信。”
“莫非是转性?人家说转性是回光返照。”
“无忧,你真是狗口长不出象牙来。”
“无迈,你仍然爱他,是不是?”她看着我。
我开出篷车,“这部车在香港一年用不到三十日。我们到郊外兜风去。”
我们的车子飞驰。
兜完整条香岛道,在山顶停下来喝咖啡。
我问:“纽约的生活如何?”
“不及这里神采。”
“你们那里,艺术家到底多些。”我微笑,“有没有真艺术家这回事?”
“有,”无忧说:“不过你不会见到他,梵高未死之前谁见过梵高?”
“你看这雾多妙,无忧,你应当把这般美丽景色记录下来。”
“还有什么雾比卡普利的雾更美妙?”她说:“姐,记不记得当年咱们姐妹俩暑假徒步走遍意大利?”
“当时年少春衫窄。”我转过头来。
“什么年纪?十八、十九?”
“我微笑,总而言之,那时该肥的地方肥,该瘦的地方瘦。”我说:“面颊上没有一颗雀斑,半丝皱纹。”
她坐下来,忽然静默。
女人想到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再乐观还是恻然。至于我,因为早打了输数,觉得一生已经完结,所有只有麻木,说起当年的事,象与自己全部无关,那一章书是完全翻过去了。
“春光明媚哩。”无忧扶在拦杆上。
“可觉得寂寞?”我问。
“那当然是有的,”她说:“女人总是女人,出来之后一个人,不见得天天找到伴来陪你——这也是你不离婚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