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放下电话,她看见舅舅一直把客人送出门,隔了很久,才回转来,一面孔笑容,不知有什么好消息,进去找舅母宣布。
日常生活刻板枯燥,李平也很想家。
老房子发还了,虽然住客都不愿搬走,到底活动的地方比较大,有两间房间是属于她的,要结婚的话,不会像其他的青年人那样,愁没有新居。
放弃了很源跑了来这里……李平嘘出一口气,回是回不去了,虽然说碰到什么是什么,但年轻人很少服贴命运,李平仍然充满信心。
那天晚上,电影散场后闲谈,她同卓敏说:“只有一次,病了三天,才真的气馁了,舅母直怀疑我装病。”
卓敏愤愤不平,“天下什么人都有!”
李平笑了一会儿,“比这更厉害的都有呢。”
羡明跟在她们后面,这些话,都听在耳朵内,他心如刀割,愧无良方帮助他喜欢的人。
李平已把卓敏当作知己,但有些苦,说不出来就是说不出来。
去年,舅家的菲律宾籍女工放假,下班后,就差她去做了半个月家务。
为免招致更大的侮辱,李平愉快的去了。
年轻力壮,怕什么呢,下班后耽小房间里,岂非更闷,李平这么想。
任务完成,舅母送她一只旧的电视机,彩色不大对劲,但画面仍然清晰,李平记得舅母微笑说:“你好像挺喜欢这类工作。”指的是煮饭打扫洗浴白。
李平没有回答。
气还是气的。
这之后,她时常把管理员看剩的报纸取来,翻到聘人广告栏,注意某一类字眼:
“全市最豪华夜总会——中式皇宫中外大客云集律师练马师大公司老板巨型表演高级茶舞每次外出一千元以上(只陪吃饭逛公司)可借上期二万五时间即金钱抉择须英明容貌端好谈吐得体大方者请亲临下址。
李平相信广告中似通非通的字句说的都是实情,她似没有见过更赤果更现实更坦白更直接的广告。
看多几次,也习惯下来。
也许,也许在一个大雷雨、贫病交逼的晚上,她会边爬边奔地扑到皇宫夜总会去讨救兵。
但事情还没有到这种地步,她还可以等待更好的机会。
那夜他们一行三人到老地方喝咖啡,王羡明手中刚有一份分类聘人小便告,李平一时兴至,便翻开来大家研究。
卓敏说:“王羡明是职业司机。”
羡明讶异,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高卓敏是怎么查出来的?
卓敏向她眨眨眼。
羡明涨红面孔。
王家可以说是司机世家,羡明加人行列也已经有两年,一向认为是份理想的职业,他父亲为东家服务超过二十年,大富人家对下人极之客气,以劳力换取薪酬光明正大。
他们王家不是读书的种子,状元不会出自王氏兄弟,妙是妙在并没有谁认为是一种损失,羡明念到高中,实在闷不过,辍学在家,被父亲咕哝几句,便开始学车。
这种事上王羡明极有聪明,不消三五个钟头,一部车子舞动自若,直如他双脚般听话,大小街道,他都认得,东家极之喜欢他。
正如卓敏所说,他到英语班来不过是为消遣,谁知不幸,碰见了李平。
忽然之间,一切他引以为荣的人物事在李平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谁也不相信这个在家被昵为小滑头的青年,会变得如此老实木讷。
李平还当他天生如此。
是他缠着卓敏叫李平出来看电影的。
李平把那些叫人心跳的广告指给卓敏看。
卓敏连忙把报纸收到膝上,“不可以。”
李平问:“为什么不可以?”
羡明也问:“什么不可以?”
卓敏只是笑说:“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李平自然一点即明,低下头不再言语。
“权且忍一忍。”卓敏说。
李平紧紧握住卓敏的手。
羡明仍然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不过,只要让他坐在那里,对住李平,他已心足。
岸帐的时候,卓敏说:“这次我来。”打开手袋取钱包。
羡明已经扑出去付帐。
李平说:“你看你多好,男朋友都有了。”
卓敏意外,看着李平,她没察觉?那楞小子已为她神魂颠倒,她还以为他是别人的男朋友,由此可知,李平心中根本没有王羡明。
李平看到卓敏的手袋中有一本书。
“是什么?”她问。
卓敏取出给她看封面。
“好不好看?”
卓敏还没来得及回答,羡明已经回来,他说:“咦,我妹妹也看这个,最最莫名其妙,故事里每个男主角都是医生律师工程师,吃饱饭没事做找些漂亮女人谈恋爱!”
卓敏为羡明这天真的妒意笑出来。
李平问他:“你都看过?”
“一本都不屑看。”羡明答得神气活现。
卓敏点点头,“他是天眼通,没看就知道不值看。”
李平忍不住笑。
羡明凝视李平一言一行,视为一种享受。
卓敏别转面孔。
羡明说:“你讲过喜欢吃小罗宋面包,我买了两个你带回去。”
李平接过,“卓敏呢?”
“我不要吃。”
火车站分手,李平说:“明天见。”
明天他们没看见。
羡明在课室中等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从来不缺课的李平竟然影踪全无。
发生了什么事?
连老师点名的时候都有点讶异,这位漂亮的女学生是课室的灵魂,开学至今,上课人数不减,多多少少同她天天坐镇做活招牌有点关系。
“也许身子不舒服。”
“下课我们去看她。”
“又没有她地址。”
羡明不语。
真热,三十余人挤在一间小小课室里,只有一把顶扇调节温度,把人吹得心烦意乱。
一个女同学缺课,与他何干呢,王羡明心底隐隐觉得不安,他茫然抬起头来,怎么会惶惶然不可终日?
如非不得已,李平是无论如何不肯缺课的。
早在午饭时分,舅母已经向她招手。
她似小学生被点名般轻快地扑出去,心内忐忑,不知舅母有什么话要说,对她以后的生计有无影响。
表面上李平一点消息都不露出来,只是微笑。
没料到舅母和颜悦色地说:“你看你,老是这件白衬衫,厂里的样板千百件,也不晓得开口要来穿。”语气慈祥。
李平心里打个突。
话得说回来,舅母从来没有骂过她,使人难堪,不必动粗。
李平只是微笑。
伸手不打笑脸人,也许时势已变,笑不笑都一样要捱巴掌,但这一年来,李平已笑成惊弓之鸟。
“来挑一件衣裳,下午,舅舅带你去喝茶。”
李平抬起眼。
“他定要同你去见识见识。”舅母说:“跟我来。”
一走走到服装间。
“你穿三十八号吧。”
李平不知怎么回答,她不知道她穿什么号码。
“你自己选一件。”
李平一眼看中满是荷叶边紫色的短裙,伸手过去。
她舅母倒抽一口冷气,整个架子上最难看的衣服便是它,这是大量制造销到美利坚合众国中北部百货公司去卖六十九元九角一件的货色。
“这件不好,后面那件灰色的较为文雅。”
李平老不愿意的取出一看,心想:噫,似教书老姑婆穿的。
一手仍然抓住那件茄子色的裙子不放。
舅母有求于她,只得容忍怙恶不俊,“你换上看看。”摇摇头。
李平在往后的数年,一直为这一天的坏品味汗颜,但是当时其时,她却百份之百认为已作出明智的选择。
她换上新衣出来,舅母一照脸,意外得呆住。
李平的白皮肤被俗艳的紫色衬得似凝脂般,裙子束腰,更显得她三围分明,双腿修长。
那中年妇人忽然叹口气,是歌者非歌,什么优雅品味学问,同李平这种活生生原始的青春健美一并轧,全遭淘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