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放下笔去与正印看个究竟。
只见到一个白衣白裤的少年正在斜对面阳台安放盆栽,一抬头,看到两个小女孩好奇的眼光,朝她们笑笑。
正印朝他挥挥手。
宁波看她一眼,“他起码有十六七岁,是个大人了,那么老,不适合你。”
正印罢想发言,室内转出一个梳马尾的美少女,穿小翻领白衬衫配三个骨花裤,走到少年身边,双手绕住他腰身,姿态亲热,嘻嘻哈哈笑起来。
正印问:“她有没有十六岁?”
宁波仔细地看了看,“有了。”
“我多希望我也有十六岁。”
宁波说:“我也是。”
正印说:“足十六岁,妈妈说会准我跳舞到十二点。”
宁波却说:“到十六步,我可以替小朋友补习赚点零用。”
邵太太这时匆匆忙忙过来说:“呵,你俩大这里,听着,对面有人搬进来了,以后,换衣服的的候,窗帘拉严密点,知道没有?”
两个女孩齐齐答:“晓得了。”
学期结束的时候,老师宣布罗锡为移民退学,宁波不禁黯然。
正印最神气,在学校里有谢柏容替她拎书包,一出校门,司机又前来伺候。
宁波笑道:“正印你是个标准小鲍主。”
正印不以为然,“我也不是要什么有什么。”
“不不不,不是指物质,正印,我看你一辈子身边都不乏真心爱你的人。”
正印笑了。
宁波感喟,她运气就没那么好了,她父亲爱耍个性多过爱护妻女,经常休业在家,满月复牢骚,不合时宜,小小的江宁波已经可以看到将来生活只有更加艰苦。
一讲到家里,她大眼睛里便闪出忧郁的神情。
阿姨很会劝她:“左右还有我呢!宁波,你不必担心,你还是个小孩,焦虑也没有用,你爸天生名士派,社会也不是不尊重这一号人物的,将来你自会明白。”
可是母亲越来越瘦,性情越来越孤僻,只有见到女儿的时候,才有一丝笑容。
这时,宁波的父亲受一班同道中人怂恿,打算集资出版一本政治月刊,他向妻子拿私蓄,宁波听见母亲冷冷道:“你左手给过我钱,还是右手给过我钱?”
后来,又是由阿姨慷慨解囊。
宁波听得姨丈问:“阿江拿去多少?”
“五千。”
彼时的五千元,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两万元可以买到中等住宅区的两房一厅。
阿姨解释:“我从来不搓麻将,你当我在赌桌上输光光不就是了。”
“我明白。”
那份月刊在四个月后便关门大吉,一班同志因钱财拮据,搞得势同水火,反目成仇。
随后,宁波的父母协议分居。
方景惠女士搬了出来住,宁波去过那地方,小小一幢唐楼,没有间隔,沙发拉开来便是床,地段比较偏杂,可是室内十分干净,灯很亮,小小冰箱都是食物,四处不见男人肮脏衣物、烟头及空啤酒罐,小小的宁波忽然发觉,离婚也许不是坏事。
她父亲对她说:“你母亲嫌我穷。”
“那是不正确的,”宁波微笑,“妈妈最会熬穷。”
“那么,她嫌我什么?”
宁波据实说:“也许她既要主外又得主内,她累了。”
“还不是因为我没有钱。”
“你不去赚钱怎么会有钱。”
“事事讲钱多现实。”
“那,”宁波笑,“就不要老怪人嫌你没有钱。”
“你会来看你老爸吧?”
“自然。”宁波心里却踌躇了。
案亲搬到三叔家住,只占半间房间,十分简陋,屋子里有一股霉气,是夏季没有冷气,冬天不备暖炉的一个地方。
正印大表同情,“他们终于分开了。”
宁波气馁,“以后,为着补偿我惨痛的损失,你要对我更好。”
“一定,”正印保证,“一定。”
这个时候,罗锡为有信来。
可是宁波心情不好,不想回夏,她总不能这样写:“罗同学,你好,我告沂你一个消息,我父母离了婚……”干脆不回信。
她对罗锡为那种平凡幸福的移民生活,也并没有太大兴趣。
三封信之后,罗锡为也就住了笔。
童年是最容易过去的一段日子。
第二章
——十六岁时——
宁波比正印早六个月过十六岁生日。
阿姨问她想要什么,“每个女孩子只得一个十六步,非得好好庆祝不可。”
正印在一旁怂恿:“开一个舞会,那我们就可以热闹两次。”
宁波只是笑,“不不,同学与朋友都是同班人,我们都到你的舞会来不就行了?”
“那么要一件名贵礼物,问要一对钻石耳环,时时借给我戴。”
宁波只是摆手,“阿姨给我弄一碗女敕鸡煮面就可以了,我别无要求。”
正印瞪着她:“太不会见风使帆了。”
阿姨抬起头,感喟地说:“眼睛一霎,十六岁了。”
宁波笑,不知怎地,大人总是爱那样说,她可是等了不知多久,才熬到十六岁。
现在,江宁波仍然住在阿姨家,可是,名下共有六名补习学生,下了课一直轮着上门去家教,到晚饭时分才回家,功课,仍然名列前茅,她收支平衡,尚有盈余。
正印比起小时候已大有进步,聪敏在十二三岁时完全显示露,功课只看一遍便记住,堪称过目不忘,人又长得漂亮,身后男生一大堆,使邵先生不胜其烦,家里多添一条专线,特地给正印用,可是少年的电话还是打到客厅那台电话,以致线路不通。
惟一不变之处,是正印与宁波仍然相爱。
正印一提到异性,就眉飞色舞。
她知道自己的毛病。
“我总是不爱与同性在一起,全女班叫我发闷,”这是真的,宁波见过她呵欠频频,“可是只要有男生在场,哪怕他只有六岁,或是已经六十步,我都会立刻精神奕奕,把最好一面拿出采,这是天性,我改变不了。”
能把自己说得如此不堪,可见是颇有幽默感的一个人。
孩提时的正印稍嫌娇纵,踏入青年期,她因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质素,故努力改掉,现在变得活泼爽朗,自然,那样年纪的漂亮女孩,少不免有点刁钻。
江太太说:“这是宁波对她的好影响。”
正印不否认:“宁波好厉害,她见我越规,也不劝说,冷不防讽刺几句,叫我无地自容。”
一次去买点心,正印挑了好几只面包,店员用纸替她装着,她硬是要换盒子,“小姐,换盒子要加五元,”“加就加,”宁波不出声,她买半打蛋糕,店员自动取出盒子,她冷冷地说:“我不要盒子,减五元。”正印被宁波调侃得讪讪地做不得声。
也只有宁波,住在别人家里胆敢顶撞人家的千金小姐,君子爱人以德固然是天下少见的美德,可是像邵家那样的容人之量,岂非更加可贵。
正印时常跳舞到深夜才回来。
宁波坐在功课桌前,喝着热可可,听正印讲舞会趣史。
“唷,”正印深深叹气,“太多男孩,太少时间。”
这使宁波嗤一声笑出来。
邵先生常骄傲地对亲友说:“我家有一对如花似玉的姐妹花。”
这是真的,那种年龄,加上精致容貌,真是像粉红色芙蓉花或是茶花那般好看,晶莹、鲜艳、芬芳。
随便甩一甩长卷发,或是掩着嘴笑一笑,就叫人觉得,呵年轻真是好,年轻而貌美,更是上帝杰作。
正印太知道自己是受到恩宠的一个,跳舞裙子挂满一橱,忙着浪掷青春,一刻不放松。
阿姨问宁波:“你为什么不一起去?”
“我要替学生补习。”
一本笔记本里时间订得满病,又注明各学生收费之类,完全像个小生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