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白我一眼,“子女跟母姓,有什么稀奇?”
什么都不稀奇,是是是,将来男人怀孕生子也不稀奇。
我闷声大发财,但多多少少已经明白这一家子的私生活非比寻常。
这一切都不关我事,我的工作是信差,只要把信封递上,我便大功告成,管那么多干什么?
小女孩取了图画纸尺颜色笔下来,在地上摆摊子做艺术家。
李莉到花园去剪草。
生活闷是闷些,但安乐得很,一家三口!三个女人。
多么奇怪的一家子,而且还分开两间宅子住。
我看着忻乐基画画。
那是一张美丽得不能形容的图书,色彩斑斓,大胆豪放,这孩子绝对有艺术天才。
我边抽烟斗边享受这幅作品。
多数孩子画画,都是小小的人儿,小小的屋子,加一个小小的太阳。
但忻乐基画的是紫色的旷野,与灰色约海,一大群银色的鸟。
这样的孩子长大以后,会与什么样的人恋爱?会从事什么职业?会遭遇到什么事?
可想而知,她的烦恼一定比画小小的人,小小的屋子的女孩子较多。
蚌人与众不同,所付出的代价就比常人大。但想什么,得什么,谓之快乐。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旁人似乎不必替她担心。
在这个时到,有人推门进来。
乐基欢呼一声:“妈妈……”
我抬头。
第一眼颇为失望。
忻齐家并不是细眉画眼,樱桃小嘴的美女。
她有一张扁面孔,平凡的五官,但高挑身材、不羁的眼神,都使她与众不同。
“忻齐家?我是周彭年。”我站起来。
“我不认识你。”她说着放下大衣和手袋。
真复杂。
我说:“家母叫我来的,令尊大人给我们的礼物!”我取出信封,“原璧归赵。”
她接过信封,只看了一眼,放在茶几上。
“是的,”她说:“我听人家说,我父亲分了家。”
“分家,这跟分家有什么关系?”
“他已把他的几分给所有他喜欢的人,除了我。”
“他过身了吗?”
“没有,他活得很好很健康,只是他不高兴等死了再分出他的钱。”
奇怪的老头子。
我说:“我亦不知信封中是什么东西,交到你手中,我要走了。”
“喂!”她叫住我,“我已经有七年没见过我令尊大人,你把信交给我,有什用?”
我气馁:“什么?七年未见你生父?为什么?”
“这是我们的家事。”
“好好好,我告辞,打搅你,不好意思。”
我打算把这封信贴个邮票寄出去算数。
“慢着!”
“小姐,”我啼笑皆非,“又有什么事?”
“你姓周?”
“是。”
“周惠印林是你什么人?”
“家母。你何以得知这个名字?”
“啊,是她,你是她的儿子。”忻齐家含着不怀好意的笑,上上下下打量我。
我退后步,“干什么?”
“难怪。”
她阴阳怪气,说话有一半没一半,我没她那么好气。
我取饼外套就要出门。
忻乐基这小孩拉住我,“你要走了,你不同我妈妈结婚?”她问我:“你不是来追求她的?”
谁会同她妈妈结婚,问得真奇怪。
我说:“别心你妈妈,担心你自己。”
忻齐家税:“如果你此刻赌气走了,你就听不到一个精采的故事。”
李莉忽然插嘴,“让他走。”
这女人一直神出鬼没,明明不是她的家,她又在此地占那么重要的位置。
“我对别人的故事不感兴趣。”
“你自己的故事呢?”忻齐家问我。
我莫名其妙,不由得笑起来,“我自己,我自己有什么故事?小生又未娶妻生子,更未恋爱,大不了在大学里糊涂捣蛋一点。”
忻齐家说:“很明显地,你不知道你母亲与我大人之间的关系。”
我放下大衣,“他们是认识的?”这段故事我的确不知。
“当然。”忻齐家得意起来。
“我不相信。”我张大嘴。
“你这个人,来,吃了饭我告诉你。”她一派胜利者模样。“为什么要我知道?”
“我父亲的敌人,亦即是我的朋友,我要对你好。”
我不相信她这番话。这屋里的几个女人怪得不象话,但想一想,我还是留下来。
因为我好奇。
“我可以借用电话?”我问。
“打到什么地方去?上次有人借电话,打到北京,且又不付钱。”李莉说:“叫我们贴出来。”
我不理她。
接到大哥处时我说;“事情不对劲。”
“我知道,你跑错地方,忻小姐与忻老先生没来往已有多年。我也是刚刚才查到的。”大哥说。
“见鬼。”
“把那封东西带回来。”他吩咐我。
“还有没有其它任务?”我不服气。
“你是零十八——十八流特工人员。”他无端咒骂我。
“那也难怪,我在大学念的是土木工程,不是特工。”
“你可以回来了。”
“大哥,可不可以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他犹疑一刻,“你回来,我告诉你。”
我放下电话,为表示公允,我自皮夹子取出二十元美钞,压在电话底下。
“怎么搞的,”忻齐家笑,“把我们看得这么小家子气,还不把钞票收回去。”
李莉说:“他是冲着我来的。”
我闻到厨房捧出来一股香味。“那是什么?”我不想争论了,已捱足两日三文治,何必跟肚子过不去?
“香橙鸭。”忻齐家微笑。
那天,三个女人与我饱餐一顿,真想不到忻齐家的烹饪功夫如此好。
她凭这一点本事,便可以随时嫁出去。在外国的小镇里,人的要求与是很原始的,晚晚吃一碟香橙鸭,快乐赛神仙。
我问,“今夜我仍然睡沙发?”
“当然,听完故事才走。”
我仍然不相信我们周家会有故事。童年与少年的生活苦闷得不能形容,上学放学,唯一的刺激是发掘了一本叫《射雕英雄传》的武侠小说,迷头迷脑的看成五百度近视眼,余者一律乏善可陈。
咱们家会有事?
案亲过着三十年如一日的刻板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十年前结束小生意办移民,到三藩市我与大哥进大学,毕业时父亲因心脏病去世,这便是我们家唯一的事故。
饭后忻齐家给我一杯拨兰地。
李莉与乐基在游戏室玩电子游戏。忻齐家与我说起话来。
“家父有葡萄牙血统。”她说。
这句话说得真奇怪,如果忻菊泉有外国血统那么她当然也避不过,她女儿乐基也是混血儿。
“外祖母是葡萄牙女郎,”忻齐家说;“外公为了她,被家中赶出来,是以叔公他们一支比我们这边旺盛得多。”
我礼貌的说:“这正是你们忻家的故事。”
“你慢慢听我说呀。”
“请。”我喝一口酒。
“是以家父有二分一外国血统,而我有四分一葡国种,而乐基只有八分一。”
我说:“到你已经完全看不出来,只是皮肤非常的白。
“乐基尚有一头鬈发。”她提醒我。
我没有再打断她,这个故事颇为有趣。
“我们都不会说葡语,家父是会的。”
“哦。”我耐心的听下去。
“父亲在澳门长大,在澳门发迹。你想想,他父亲被族里赶了出来,他母亲是流落东方的外国女人,他的地位可想而知,在中国人眼中,是上不了台盘的象征。”
我指出,“这是不公平的。不过五六十年前的社会风气保守,是他运气不好。”
“父亲运气最不好的是爱上了一位读书人家的小姐。”
我疑叫起来,“你怎么会知道祖上三代的事,是什么人同你说的?不见得你父亲自爆内幕。”
忻齐家笑容可掬,“我在忻家大,焉可不知忻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