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她找错门。
我说,“我们姓蓝。”
“我找徐培南。”她笑着用美国口音的英语说。
我扬起一条眼眉。她,徐培南?完全不合逻辑。
找仍然很客气,“请进来。”
她活泼地说声谢。
“大胡子……”她叫他。
徐培南动作灵活,一头大猩猩般跳出来。
“来来来,我们吃饭,你要不要坐下?”他扯着女郎的手。
他变成主人了。
母亲连忙吩咐加碗筷。
那个女孩子也不客气,不顾三七二十一,挤在徐培南的身边。
我退至客厅,坐在一角怔怔的想:这就是代沟,差数年就是数年,人家十八廿二,可以不拘小节,胡乱装天真便在陌生人家中熟络起来、我可不行,我已经到达做淑女的年龄,断不能黄熟梅子卖青。
再想下去,时光倒退,早在十五岁时我亦是个小大人。
这是性格使然,与年龄无关,我找借口安慰自己。有多少女人到三十岁还是名老十三点,我一向老成持重。
徐伯母过来我身边坐下,讪讪的说:“培南真是,哪里来的一个朋友,找到这里来。”
我没说什么。
那边传来响亮的笑声。
我同徐伯母说:“请喝茶,这碧螺春还不错。”
徐伯母怪闷地说,“那位小姐不知是何方神圣。”
我笑:“别担心,徐培南会得照顾他自己。”
话还没说完,他拉着女友的手过来,“红羽毛想知道什么地方卖松石首饰。”
红羽毛?我作个询问的神色。
徐伯母的表情更诧异。
徐培南笑,“她是印第安红人,怎么,你们没发觉?是正宗的美国人呢。”
徐伯母脸色发绿,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忍着笑,红羽毛的父亲大概叫坐着的熊人,她的母亲叫温柔母牛,她兄长叫紫色闪电,印第安名字充满想象力。
他有红人女友!真的天下大同起来了。
徐培南永远带来惊奇,他绝不肯好好的做一个普通人。
我招呼红羽毛,“来,吃些巧克力,不要客气,要咖啡吗。我知道国货公司里有最好的松石,听说松石上有黑纹比较矜贵,是不是?”
我没有做作,我是真诚的。
红羽毛也坦诚得可爱,与我异常亲密,说长道短。
这次来到东方,真是情深款款。
徐培南真有一手,叫人家自那么远的地方追到本市来。我自问没有这个本事。
元震才不高兴无端端搭长途飞机,为我也不行。
这是天生的福气.不由你不羡慕。
红羽毛的五官长得很趣致,褐色皮肤配松石与珊瑚最好看,身材当然更加没话说,话虽如此,娶回来做媳妇又是另外一件事,是以我们越谈得欢畅,徐氏夫妇的面色越是灰败。
我想劝他们:红人也就算了,看上去与亚细亚种差不多,黑人就不大妙了,徐培南有什么做不出来。
门铃又响。
母亲强笑道:“什么人。”
“我来。”
一位开门,嘿,人可齐了,是小朱。
我问:“你来干什么?”
很明显地,他喝了几杯啤酒,醉是末醉,胆子却比往日大了数倍。
他答:“我来看你。”
“我父母在此,你规矩点,一失态,下次就不用来了。”
他受宠若惊,“是是是,志鹃,一切听你的。”
“你路过?”我带他进屋。
“不,”他低声说,“我在屋外守了近一小时,不敢进来,我知道你有客人。”
我有点感动,“吃饭没有?”
“没有。”
“我叫佣人下个面给你。”
我把小朱介绍给屋里每一个人。
两对父母呆住,他们一心一意想要把儿女拉在一起,没想到年径人各自有异性朋友到访,场面复杂异常,这点亲上加亲的好事当然前途灰暗。
我陪小朱吃面,他很高兴.为这意外之喜庆幸。
我轻声说:“下次别这么傻,大家同事数载,兄弟姊妹一样,耍什么把戏。”
“我家有两兄两妹,我才不要同你做同胞手足。”
“小朱。”
“你肯正眼看我,我已是天下最快乐的人。”
“别肉麻。”
小朱仍然穿着白天那套西装,他样貌清秀,比起徐培南,怎么都较为端正。
徐培南过来说,“明天我们去喝一杯,你俩要不要同来。”
我原本要推辞,但忽然看到他眼中大有嘲弄之色。幼时受他逼迫的怒气突然重现,我竟接受他的激将法,淡淡的问小朱:“你有兴趣吗?”
幸亏小朱非常合作,并没有月兑口答应,居然还哦了一声,“让我想一想,明日,好吧,我们推掉英美广告公司的酒会。在什么地方等?”
真没想到小朱的演技这么超月兑,我肚子里暗暗好笑。
我扬声,“我们有事出去一下,明天准时见。”
也不管老人家们反对,拖起小朱避席。
他问,“去什么他方?”
“随便哪里。”
“那人是谁?”
我不答。
“是你父母看中的乘龙快婿,替你拉拢,而你却嫌他烦,是不是?”
“只猜中一半,他嫌我烦,预先叫了女友来挡驾。”
“咦,我岂不是来得及时?”他笑。
“替我挽回一点面子。”我并不在乎面子大神,但今次却有点乐。
“他可知你有位张先生在英国?”
忽然之间我很萧索,反问:“什么张先生?”
“张元震。”小朱说。
他倒是有路边社消息。我仍然不承认,“那是个很普通的朋友。”
“同我一样?”小朱微笑。
“我同你还比较亲热。你想想现在是什么年代,岂还真流行男友在外国留学,女友在本市痴痴地等。”
“人家都那么说。”
“人家知道什么。来,陪我到山顶去吃杯茶。”
“下雨呢。”
“就是要他下雨。”
小朱还不明白。这也是我无法与他沟通的原因。我也并不是浪漫得欲仙欲死,成日似为一朵花一滴水感慨万千的那种女人,但象小朱这般铁心心肠,倒也少有,一切生活情趣他都不能够领略,如水过鸭背,同这种人在一起,是很沉闷的。
当下在山顶他问了许多问题,包接“你不怕湿气”、“冷不冷”、“咖啡水准是否差过丽晶”、“你也忘了带伞”、“太静,不知是否有警察巡逻”等等。
终于我放弃,我说,“回去吧。”你不能说我不加以尝试去发掘新的异性朋友。
他如释重负。
我看得很清楚,我完全不明为什么他要追求我,我肯同他在一起,他也不会有幸福。
但是他不知道。
回到家当然已经曲终人散,徐家诸色人等已经都去,女佣人正会收拾残局。
徐培南最使我无味。
幼时大家一起玩弹子,我输了三颗,不肯认账,大家正在争,而任何游戏,趣味正在争的时候,偏偏徐培南会得带头说,“把弹子还给她,不稀罕她,不同她争,不同她玩。”
我在发呆,他已把弹子自地上拾起,强塞在我手中,喝声“走!”害得我大哭。
今夜我又有类似的感觉。
我将永远是他手下败将,唯一可以做的是不与他斗,不出牌便没有胜负。
我深深叹息一声。
母亲听见,出声道:“可不是,好好一顿饭,被那不识趣的小子搞得乱七八糟。”
“我早说不要去理他。”
案亲说:“谁猜得到他会带红番上门来。”
我学着徐培南的声音:“……幽浮这样东西,是肯定存在的。”
“见他的大头鬼。”父亲说
“忘记他。”我说。
“徐氏夫妇才悲哀呢。”母亲说。
“别人的悲哀不是我们的悲哀。”我挤挤眼睛。
案亲问:“适才那个是你同事?”
我不出声。
“看样子也未有资格做你的对象。”他唠叨。
我说:“你说得不错,他只是普通的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