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意与岱宇紧紧相拥。
乃意知道好友已经度过难关。
迷津深有万丈,摇恒千里,如落其中,则深负友人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
“文志在那边等你。”
“过一阵子也许会到南太平洋一个珊瑚岛度假,他笑我终年不见天日,面如紫金,血气奇差。”
乃意拼命点头,热泪盈眶。
“乃意,不要再为我流泪。”
她们俩又再拥抱在一起。
这时小区也已经上来了,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两个女孩子,对韦文志说:“这般友情,相信经得起考验吧。”颇为乃意骄傲。
韦文志笑:“保不定,她们是很奇怪的一种感性动物,刹时间同甘共苦,同生共死,可是生关死劫过后,又会为很小的事闹翻。”
小区赞叹:“韦君你观察入微。”
“不过,我觉得任乃意与凌岱宇却会是例外,她俩是有点渊缘的。”
小区连忙答:“我也相信她俩有前因后果。”
乃意把新的故事完了稿,在报上刊登的时候,岱宇还没有把酒戒掉。
但是毕竟很少喝醉,醉后也不再哭泣,只是埋头苦睡。
乃意的大作家情意结已经渐渐磨灭。
作品首次见报时简直自命大军压境:不消千日,定能夺魁。
慢慢发觉这个行业好比一道地下水,露出来的只是小小一个泉眼,可是不知通向哪条江哪个湖,深不可测,乃意有时亦感彷徨。
她们这一代慢慢也明白再也不能赌气说,“大不了结婚嫁人去”这种幼稚语言,入错了行,同男生一样,后果堪虑。
她要是功课好,肯定效法乃忠,按部就班,读饱了书,挑份高贵的职业,一级一级升上去,无惊无险。
同维真谈过,他微笑问:“但,你是喜欢写的吧?”
乃意点点头,这一点毫无疑问。
“那还想怎么样,”维真说,“有几个人可以做一份自己喜爱的职业,清苦些也值得。”
他取出两张帖子来搁桌上。
乃意那艺术家脾气毕露,鄙夷地说:“又是什么无聊的人请客,叫了人去撑场面不算,还得凑份子,完了还是他看得起我们,我们还欠他人情,将来要本利加倍偿还。”
维真看她一眼,“这是甄保育林倚梅两夫妻酬宾摆茶会的帖子。”
啊。
一张给维真及乃意,另一张给岱宇。
乃意踌躇,“你说岱宇该不该去?”
维真一时没有答案。
“不去只怕有人说她小器,不如叫她与韦文志同往。”
第九章
维真的意见来了,十分凶猛,“去什么,有什么好去?还能做朋友,又何必分手。”可见原来他心中一直替岱宇不值,“做什么戏,又给谁看?何用为不相干的人故作大方,告诉甄保育,凌岱宇在珊瑚岛弄潮未返。”
乃意大力鼓掌,啪啪啪。
维真似动了真气,“正在山盟海誓,忽尔见异思迁,对这种人,小器又何妨,记仇又何妨!”
乃意喝彩,“好,好,好。”
“根本不必叫岱宇知道这件事。”
乃意见维真同心合意,便将帖子扔进废纸箱。
维真却拾起其中一张,“喂喂喂,我们还是要去亮相的。”
怎么说法?
维真笑笑,“同甄家尚有生意来往。”
乃意不由得惆怅起来,公私这样分明,她一辈子都做不到,非得像维真这般活络不行。
饼几日,乃意已浑忘这件事,岱宇却找上门来
讨帖子。
乃意据实相告,“扔掉了。”
岱宇冷笑,“你有什么权扔掉我的东西?”
又来了,半条小命才拣回来,又不忘冷笑连连,看样子她这个毛病再也改不过来。
“我们不想你去。”
“我并没有说要去。”
“怕你难以压抑好奇心,定要去看看,人家贤伉俪长胖了还是消瘦了。”
“你太低估我。”又是冷笑。
乃意不语。
“说真的,他们胖了还是瘦了?”岱宇终于问。
“不知道,自茶会回来再告诉你。”
岱宇燃着一根烟,“想起来,往事恍如隔世。”
“那才好,要是历历在目,多糟糕。”
岱宇嘴角抹过一丝苦苦的笑,乃意知道她说的,乃属违心之论。
乃意于是问:“你倒底去不去,去就陪你去。”
“我没有那么笨,你替我找个借口,买件礼物,请他们饶恕我缺席。”
“得令,遵命。”
“然后,告诉我他们是否快乐。”
“人家是否快乐,干卿底事?”
岱宇低头,看牢一双手,不语。
“说到底,你究竟是希望人家快乐呢,还是不快乐?”
岱宇看向远处,“你说得对,一切已与我无关,在他的世界里,我是一个已故世的人物,倘若不识相,鬼影憧憧地跟着人家,多没意思。”
“哎呀,”乃意拍拍胸口,“总算想通了。”
岱宇扭过头来嫣然一笑,“还不是靠您老多多指点。”
忽然又这样懂事,真教乃意吃不消。
岱宇搂着乃意肩膀,“你最近怎么了,说来听听,如何同时应付事业爱情学业,想必辛苦一如玩杂技。愿闻其详。”
乃意傻笑着不作答。
凌岱宇终于觉得这世上除了她还有其他的人了,居然关心起朋友的起居饮食来。
以往,在感情上,她只懂得予取予携:凌岱宇永远是可爱纯洁的小鲍主,专等众人来呵护痛惜,处处迁就她是天经地义,名正言顺之举,习惯把一切不如意事转嫁亲友负担,很多时候都叫人吃不消。
在乃意心底下,一直怀疑,甄保育会不会也就是为这个反感。
不知道是幸是不幸,随着环境变迁,岱宇这个毛病好似有改过的趋向。
半晌乃意才咳嗽一声,“呃,我嘛,乏善足陈。”
岱宇看着她,“乃意你这点真真难得,你是少数对自己不大有兴趣的人,一说到自身,支支吾吾,岔开话题,不置可否,多可爱。”
乃意汗颜。
她认识若干爱自己爱得无法开交,爱得死月兑的人,一开口,三五七个钟头,就是谈他个人的成败得失,喜怒哀乐,别人若打断话柄,会遭他喝骂,略表反感,那肯定是妒忌。
“乃意,”岱宇又怯怯地说,“我也太自我中心了吧。”
啊,居然检讨起自己来。
乃意感动得眼晴都红了。
“不,”她连忙安慰好友,“你只是想不开,慢慢会好,不是已经进步了吗?”
话要说得婉转,不能直接打击她,可是也不得不指出事实,唉,做人家朋友不简单。
岱宇苦笑,“我还有得救?”
乃意不忍心,“小小挫折,何用自卑,岱宇,我看好你,不要让我失望。”
“乃意,你真是煲冷醋专家。”
“岱宇,晒完太阳戏毕水,也该有个正经打算了吧?”
“韦律师也那么说,我总是提不起劲,”岱宇摇摇头,“不知是否遗传,一身懒骨头。”
任乃意要是有那样的条件,任乃意可能会做得比她更彻底。
茶会那日,区维真与任乃意因想早走,到得很早。
新居看得出经专家精心炮制,光是道具,已叫人眼花缭乱:威士活的瓷器,拉利克的水晶,蒲昔拉蒂的银具……
乃意暗暗摇头,肯定这些都是林倚梅的妆奁,做坏规矩,世上女子干脆不用出嫁。
任家没有嫁妆,只得人一个,乃意吐吐舌头,要不要拉倒。
幸亏那区维真粗枝大叶,根本没把这些考究的细节看出来。
如果岱宇也来了,也许会觉得安慰,甄保育夫妇不快乐。
不必凭空猜臆,毋须捕风捉影,人家根本毫不掩饰不和状态,甫新婚,已经相敬如冰。
甄保育坐在露台上抬头仰看蓝天白云,一言不发,林倚梅在厨房吩咐仆人作最后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