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白点点头,“咱们后会有期。”
韩明生一手挽着妻子的大衣,另一手挽妻子的手臂,向尹白挥挥手,进去了。
尹白低下头往回走,忽然有人搭住她的肩膀,尹白一回头,原来描红又出来了,两姐妹怔怔无言对望片刻,终于拥抱在一起,描红把整张脸伏在尹白肩上,也不顾糊掉胭脂。
良久描红才抬起头来再一次进去。
尹白知道这一次她再也不会回头。
“姐姐,姐姐!”一路有人追上来。
尹白知道是那两个淘气鬼到了,果然,沈蓝与沈珏两人晒得鼻尖通红,知道来迟了,做出一连串怪表情以示歉意,但随即又把这件事丢开说别的,原来她俩已经买了船票到澳门去。
尹白听到一半没听到一半,奇怪,她正在想,怎么整个飞机场的人面都象是见过似的,尹白随即恍然大悟,对了,大概他们也象她一样,整个夏天来此地迎送亲友数十次。
尹白转过头来温和地对沈蓝说:“别玩得太疯,当心中暑。”
让她们歇顺了气,在附近用过日本菜,才送她们回家。
当晚两个大孩子就赶到澳门去玩耍。
尹白寂寥地坐在书房中出神。
沈太太安慰她,“将来你可以去看她们,她们也可来看你。”
尹白摇摇头,“不一样的,象描红,我简直不认识她了。”
“她们迟早会长出翅膀来飞走,我们这里不过是第一收容站,你不会黑心到想她们一生滞留在此地吧,只有极无出息的弱者才会叫人照顾一辈子。”
“母亲,只有我一人依然故我,不知是悲是喜。”
“你早已长足,还想怎地?”
尹白只得笑了。
第二天她陪父亲回医院复诊,证实沈国武身体已告康复,无碍长程旅行,父女愉快地回到家里,沈太太却说,有一位小生,在门口等足一小时有多,认为尹白故意失约,悻悻而去。
尹白不禁叫苦:“我并非故意,实在这两天发生的事太多太乱,不能兼顾。”
沈先生紧张的问:“小生血统是中是西?”
沈太太懊恼地答:“百分百纯种国粹。”
尹白啼笑皆非。
沈先生说:“尹白,叫他回来呀。”
尹白光火,“这样没有耐心,要来何用。”
沈太太说:“他有个十分好听的名字,叫刘曙唏。”
沈先生连忙附和:“哎呀,好得不得了,多么正气。”
这并非好现象,家人越是关心,越显得这件事是个问题。
尹白细细算一算自己的年纪,真要命,才二十五岁零七个月罢了,父母已把她当作考不出的老童生,家庭的团体压力恐怕会促使她搬出去住。
接着几天,尹白索性与蓝珏两妹畅游香江,特地租部开蓬车,在公路飞驰,晒得面孔手臂金光四射,晚上还换上跳舞裙子,到各大夜总会观光。
两个小外国人没有任何思想包袱,开心得什么似的,欢乐情绪连带感染了尹白。
她们逛女人街、看午夜场、坐冰茶铺、上山顶、坐帆船,无所不至,每天只睡几个钟头,第二早揉眼睛,又再出门。
三天后变成老香港。
“刘曙唏找过你。”
“我不在家。”
沈太太不予置评。
“内地亲戚知道蓝珏两人的行程了吧。”
“尹白,你不如开一家公关公司,专门打理姐妹团事宜。”
尹白只是笑。
“描红找过你两次。”
“她平安就好。”
“圣诞节她会去温哥华看你。”
“这将会是个热闹的圣诞。”
可惜描红已与台青言和,不再吵嘴打架,气氛略逊。
最后相聚的一日,沈氏五人是一起出门的,车子先把沈蓝沈珏送到车站,继而载沈国武夫妇及尹白到飞机场。
沈太太叹口气:“终于成行了。”
尹白感激父母在这个暑期无限忍耐支持,不然,她何来力量支持妹妹。
为了寻求更好的生活,她们不得不各散东西,但至少尹白凭她一己的力量,曾经把她们抓在一起一段时间。
这可能是她毕生最伟大的功绩。
经济客位中座一排四个位子,只得他们三个人坐,尹白捡到便宜,不胜欢喜,马上取饼毯子枕头,倒下来睡觉。
沈太太拧拧头,“她说她没有变,其实变得最厉害是她。”
沈先生答:“三个月前她还是一个自我中心兼骄纵的女孩。”
尹白抬起头来,“我仍然是。”
“睡吧。”
隆隆引擎声有催眠作用,尹白的神智在半明半灭间,忽然莫名其妙的悲从中来:飞机已经升空,离开原居地,也就是离开一切根基,务须从头再来,尹白首次真正了解到描红及台青的忧虑。
她把毯子拥紧一点。
罢有泪意,却听见有人轻轻说:“沈尹白,可找到你了。”
尹白睁开眼睛,看到一张面孔正俯视她,尹白不禁叫出来:“刘曙唏。”
“可不就是我。”声音中之欢欣不可言喻。
他蹲在狭窄的通道里,笑嘻嘻看着尹白。
“你回温哥华?”这问题要多笨就有多笨,明明是直航飞机。
丙然,刘曙唏笑答:“不,飞机抵达大西洋上空,他们会叫我跳伞。”
沈先生夫人忍不住向小刘展示欢迎的笑容。
尹白掀过毯子,拢一拢头发坐起来,刘曙唏连忙坐在她面前,向伯父伯母打招呼。
沈太太说:“原来是同一班飞机,真巧。”
刘曙唏答:“对,大家有个照应。”
尹白问:“你住哪一区?”
“新西敏区。”
“不会这么巧吧,哪一条街?”
“海旁路。”
“几号?”
“一七三0号。”
沈家三口马上笑起来。
刘曙唏忙问:“我们住的近不近,是否隔壁?”
沈先生微笑说:“尹白告诉他。”
“我们住一七六0号。”
刘曙唏不置信。“什么,只差几个号码,大概只需步行五分钟。”
“是呀,”沈太太鼓励他,“以后多来往才是。”
尹白咳嗽一声,站起来,“小刘,我们出去走走。”
沈太太问女儿:“这是机舱,你还走到哪里去?”
“到后方去喝杯水。”
她把刘曙啼拉到一角,看住他。
小刘说:“我知道你想讲什么,我这张飞机票是三个月前订的,已经用掉一半,我的家不住在香港,这次回去是看祖母。”
“没有诡计?”
刘曙唏把飞机票交给她审查。
侍应生过来客气的说:“请回你们的座位。”
尹白把票还他,“好吧,我欠你一顿晚饭。”
打铁趁热,小刘说:“地方由我挑,我不吃中华料理。”
得寸进尺,尹白只得说:“好吧。”
“还有,我曾是你的债主,你欠过我。”
尹白开始觉得她不止欠他这一点点。
“你可以回座休息了,睡醒可以过来找我。”
尹白忍不住问:“你是几时看见我的?”
刘曙唏微笑,“你在对号入座的时候。”
他完全占了上风。
尹白回座,母亲送咖啡给她,“小刘呢?”
“放心,他仍在飞机上,跑不了。”
尹白想:重新开始,就重新开始好了,她不怕,大家都不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