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白忽然想起来,“祖父母家里有没有现代抽水设备?”
描红答:“去年装上了。”
尹白放下心来,切身问题必须关注。
“让她睡,我们出去吃早点。”
描红笑,“要叫她的,不然事后一定发脾气。”
谁知台青这时哗哈一声自折床跳起来,原来醒了有一段时间了。
在走廊里碰见她们眼肿鼻肿的父亲,他们要到外头小店去吃烧饼油条。
尹白听见她父亲诉苦:“广东油条,吃过吃伤。”
尹白又看见她母亲给父亲老大白眼。
尹白想,怎么嫁外国人?华人乡土观念那么重,象父亲,娶了广东太太近三十年,一有机会,就诉苦指广东食物坑了他。
尹白跑到沈太太身边去支持母亲。
沈太太悄悄说:“昨夜谈到天亮。”
小店桌椅十分油腻,尹白习惯西化生活,情愿在大酒店咖啡厅进出,但看到平日对食物相当挑剔的父亲如痴如醉埋头苦吃,她也豁出去了,连吃两只叫做蟹壳黄的饼食。
台青问:“比起我们永和的怎么样?”
尹白正不顾一切地在喝一碗布满辣油虾米榨菜的咸豆浆,闻言说:“反正回到家中,再也不用穿窄腰裙。”
台青的妈妈笑答:“都是一家啦。”
尹白觉察到二妈妈的温柔,不由得看正板着面孔的母亲一眼。
三姐妹吃完站起来,“我们自有节目。”
“去哪里?”大人间。
“新光戏院。”
纪敦木已经站在戏院门口等,他老兄穿皱麻长裤,凉鞋,黑色薄棉纱上衣。
脸上故意留着点胡子渣,头发刚洗过,梳往脑后。
这副打扮,落在尹白眼中,舒服无比,台青也看顺了这种吊儿朗当,描红却觉得此人衣服最好熨一熨。
每个地方的审美观念不一样。
已经买不到票子,六毛钱的门券炒到三块半,纪敦木连忙掏出外汇券。
台青说:“黄牛票是原价的六倍,这倒跟台北差不多,我看末代皇帝的时候,一百五十元的票炒到八百块。”
尹白笑,“也许他们是约好了的。”。
苞台北一样,院方不准观众自选座位。
电影是香港导演拍摄的动作片,并不合尹白胃口。
尹白在黑暗中想起极小的时候,父亲带她到戏院看动画片,看到感人处,她大声哭泣,一旁成人观众都笑起来,如果有一个妹妹陪,感受又自不同。
她偷偷看小纪一眼,小纪也正在看她。
与他约会那么久,只看过两次电影,小纪伸过手来,尹白连忙把双手都抱在胸前,免得被妹妹看到尴尬场面,以身作则,本来就是苦差。
小纪却不管那么多,他索性把一条手臂搁在尹白肩膀上。
尹白考虑了几秒钟,决定给他这个权利。
这么远跟了来……尹白的心软下来。
去年公司出奖金派他到哈尔滨他都没答应,这次,多多少少有点诚意。
他轻轻在尹白耳畔说:“今晚我见你,单独的。”
尹白摇摇头,“每个晚上我们都要陪祖父母吃饭。”尹白停一停,“四十年不见了。”
小纪讶异的问:“您老一直没把真实年龄告诉我,你到底贵庚?”
邻座的描红与台青齐齐笑出来,银幕上正进行六国大封相,可见与剧情无关。
散场后台青与描红走并排,她向二姐说:“你如果可以来我家,我请你到一个地方喝咖啡。”
小纪与尹白一同转过头去,“旧情绵绵。”
描红笑,“什么?”
台青连忙向描红解释。
描红不太接受,“太过婬逸了。”她摇摇头。
尹白说:“民生富足,无伤大雅。”
第四章
那天晚上,大家吃西菜,尹白叫了一个龙虾汤,上了菜后她尝一口,发觉不够热,于是把领班唤来,嘀咕数句,叫他去加热。
本来是很普通的一件事,转过头来,发觉描红睁大一双妙目,亦似怪她生活靡烂,要求琐碎烦复且不合理。
不知恁地,尹白十分后悔多此一举。
汤热过再送上来,尹白已经吃不下。
饼一会儿,尹白问她大伯伯:“描红会不会出国留学?”
“她确有这个意愿。”
“那么,”尹白动口而出,“让我负责她的费用。”
一桌人静了一会儿,大伯伯笑,“尹白,多谢你的慷慨,俟时机成熟才说吧。”
尹白愿意与妹妹共享一切。
饭后,尹白与小纪在外滩散步。
桥上一对对年轻男女姿态亲热。
小纪本来想说:来,我们也示范一下,却不敢造次。
对着洋妞,小纪说得出就说,毫无顾忌,对尹白,真的不敢。
尹白坚决地说:“我务必要把妹妹接出留学,这将是我本年度最大计划。”
“这是你的意愿,还是她的意愿?”
“我会跟她商量。”
纪敦木但笑不语,这个计划野心不小。
尹白想起来,“纪,令尊到底来自哪一省?”
小纪说:“我从来没有问过,你知道我跟随母亲长大。”
小纪一直不大愿意谈论身世问题。
“纪,”尹白苦笑,“这次与两位妹妹相处,我才发觉,我也是一个混血儿。”
“那好极了,我俩天造地设。”
“你不同,纪,你名正言顺有外国人血统,我只好算是假洋鬼子。”
小纪安慰她:“为何感触良多?”
尹白说下去:“也不能怪我们,似蒲公英的种子,吹到哪里,就得在那块土地上落脚,适应当地水土风气,混得天衣无缝,否则无法生存。”
小纪拍拍她肩膀,“我同你还有什么遗憾?穿意大利皮鞋,法国时装,吃印度咖哩、喝苏格兰威士忌、瑞士冰淇淋、开德国汽车,还有,受英美教育。”
尹白吁出一口气,“是,我们真是幸运儿。”
“过不久,你又将成为枫叶国永久居民。”
尹白不出声。
纪敦木握住她的手,“你有没有发觉,平日忙忙忙,玩玩玩,无暇思虑这些人生大道理,也是好办法,凡事想得太多是不行的。”
尹白笑,“那么,回去休息吧。”
“尹白。”
“什么?”
“你父亲会不会反对我俩结合?”
尹白啼笑皆非,“你真好笑,还没过我这关,就想先过家父那一关。”
纪敦木怔怔地,“是,我也想太多了,只不过,我想娶一个中国太太,早日安顿下来,养两个中国血统占大多的孩子。”
尹白诧异,“在香港,你可没跟我说过这种活。”
“是这个地方的月亮,叫人说出心头活。”
尹白抬头,看,果然,银盘似,她不懂算阴历,猜想应该是十五。
“回去吧。”
“尹白,我明天一早走,这次只拿到三天假。”
“谢谢你过来陪我。”
“我也玩得很高兴。”
尹白回到酒店房间,妹妹们已经熟睡。
第二天,连大伯伯都发觉了,笑问:“那位外国青年呢?”
尹白只是笑。
她母亲有点不好意思,向亲戚解释:“他不是外国人。”说完之后才发觉,是又怎么样呢。
谁知描红却说:“他母亲在美国纽约布禄论出生,父亲曾在联合国做事,是中国人。”
尹白惊异莫名。
当然,尹白也知道这两件事,但是,她认识纪敦木已经两周年。
当下她不动声色,众人只当是尹白告诉描红,也不以为意。
台青加一句:“他拿的是美国护照。”
尹白睁大双眼,意外到极点,台青又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资料?
尹白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惊惕,想一想,又觉多疑,藏奸的人,不会把他们所知道的说出来。
因在想别的事情,一时没听到众人说什么,只觉耳边一阵哄笑,尹白再也无法集中心思,推说疲倦,回房间去了。
台青随即跟上来问:“不会是中暑吧,我身边有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