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飞机,台青发觉纪先生就坐在后两排,一直朝她们张望,台青原本想把座位让出来,想起母亲刚刚说过的话,真不敢多管闲事。
中途小纪走过来递糖果,先给台青,再给尹白。
又有一叠彩色杂志,也交她们消闲。
台青津津有味逐篇阅读,对各类丑化哗众夸张奇突的报道深表诧异,视为奇趣,刚想问尹白是否真有其事,一抬头看见姐姐正呆呆地望着天边云层发呆。
尹白有心事。
微褐色皮肤一直是华南人特征,长在尹白身上,衬出亚热带风情,描紫色眼线,配浅色口红,特别好看。台青一直觉得皮肤白皙反而难以打扮,浓妆会给人一种娇异的感觉,素脸又嫌憔悴,她羡慕尹白。
尹白永远在动,偶然静下来,又是另外一副面孔。
她在想什么呢。
一个什么都拥有女孩子。
案母在前座,男友在后座,为何脸上还有那么落寞的表情?
连尹白自己都觉得不对,连忙拿出一副扑克牌,教台青玩一种新游戏。
飞机在虹桥机场降落。
台青有点紧张,她在海峡彼岸长大,听过太多的传说与报道,对这片大陆感情复杂,她一直认为一下飞机就会看到一片血红旗海,但是没有,飞机场苞其他东南亚城市并无差异。
尹白态度轻松得多,她喜欢旅行,跑惯码头,到处悠然,且能一眼关七,把十来件行李照顾得妥妥贴贴。
台青叫声惭愧,高下立分了,许多事都还得向姐姐学习。
这时候,两位沈先生已经说不出话来,表情十分迷茫,象是不相信终于来到故乡,将见故人。
两兄弟不住地拿手帕擦汗,已不记得数行李及照顾妻女。
由尹白及台青推着行李过关。
饼程相当顺利,又有纪敦木在一旁相帮。
台青轻轻说:“比想象中好得多。”
大人再三同她说过,看到新鲜的事,千万不能置评,但是台青处身异常的环境下,情绪不受控制。
尹白回答:“我知道有人在英国希德路机场被制服人员欧打,也听说过加拿大温哥华海关动辄叫游客进小房间搜身。”
台青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
亲戚聚集在门口。
尹白一眼就看到沈描红。
那张小照,那张小照对描红太不公平,拍不出她秀丽的十分之一!
这时沈先生一个箭步上前,还没有相认,眼泪忽然汩汩淌下,连他自己都吃一惊,用手一擦,见真是泪水,他讶异了,索性尽情让它流遍面庞。
沈老二看见老三哭了,更加激动。
他们的太太见丈夫哭,也跟着抽噎。
尹白与台青站在一边发呆,她们一直以为父亲是擎天石柱,天塌下来尚不动于色,谁都没见他们淌眼抹泪,可见是尚未遇到伤心事。
大伯伯倒是非常镇静,伸出两条手臂,一左一右搭住老二老三的肩膀,一直往前走。
熬孺们不知他们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只得用力扶推着行李跟在后面。
尹白的视线一直没月兑离过沈描红。
此刻描红把双手插在裤袋中,目光凉凉的,打量尹白与台青。
台青胆怯,无论如何不肯率先与描红打招呼。
尹白只得做中间人,唉,谁叫她是大姐。
她笑一笑,作一个港式手势,“我是你的姐姐沈尹白,这是你妹妹沈台青。”
沈描红眯一眯眼睛,活泼的笑了,露出雪白小颗编贝,别人倒还禁得起,一直跟在尹白身后的纪敦木先生却觉得一阵晕眩。
老天老天,他心里边嘀咕,这沈家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天底下的菁华,都叫她们吸收去了不成。
奇怪,他想,忘了自身也有一半中国血统,东方女孩子里可丑得离奇:五短身裁、平扁面孔,一脸疙瘩,要不就是美人胚子,十全十美,竟毫无中间路线可走。
此乃纪先生毕生钻研东方妙龄女性之绝学,得此结论,非同小可。
前面停着一辆九座位面包车,他们连人带行李全体登车。
尹白问描红:“令堂呢?”
描红看着纪敦木,一脸诧异,写满了阁下你是谁?
明明是个外国人,褐色头发,咖啡色眼珠子,怎么会是同道人?
一边回答:“母亲在祖父母家等我们,现在就去。”
南京路上新建筑地盘林立,都是高楼大厦,夹杂在旧房子之中,一看就知是建设中城市。
台青一面红旗都没有看见。
回家,她打算把一切经历详细地告诉同学。
纪敦木先在宾馆附近下车,约好晚上再来。
沈家三兄弟在车中絮絮而谈,尹白发觉母亲已靠在车厢内瞌睡。
台青一时找不到话题,尹白只得主持大局,问道:“这次从北京赶下来可辛苦?”听说描红在北大念外文。
描红笑道:“我愿意用英语回答这个问题。”
尹白连忙正襟危坐,“欢迎。”
“有错误请改正我。”已经是标准美国口音。
台青大吃一惊,她不愿意在三姐妹中考第三名,竖起耳朵听。
描红说:“北京夏季也很热,但在冬日,暖气设备比上海好得多。”
尹白鼓掌,“讲得好极了,但上海人与法国人说英语时齿音都太重。”她示范几个单字。
台青忽然开口了:“祖父母身体可好?”
描红答:“非常健康,七十多岁的祖母还亲自主持家务,不需人照顾。”
台青说:“家父说很惭愧,多年来靠大伯伯与三叔照顾他俩。”
描红也很得体:“地理环境所隔,加上政治因素,令二叔无暇照拂长辈,亦是不得已之事。”
尹白手心冒汗,应付不了这两位伶牙俐齿的妹妹倒是事小,怕只怕她俩更加要看扁了殖民地居民。
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描红问:“请问香港流行白衬衫卡其裤吗?”
尹白吁出一口气,这个问题她胜任有余,“我们穿衣服相当随便,跟随潮流之余,也选一些适合自己性格的式样。”尹白不愿多讲,她不想描红误会她把毕生精力都用在吃穿玩这种事上。
描红说:“你并没有熨头发,尹白。”
台青说:“你也没有呀描红。”
尹白说:“台青也是直发。”
然后三个人一齐说:“直发不但好看,也容易打理。”
沈太太醒了,笑问:“你们三姐妹在唱歌吗?”
六只明亮的眼睛齐齐有犹豫之色,要找一首三人都会唱的歌,还真的不容易。
忽然之间她们灵机一触,几乎是同时说出“邓丽君”三个字来。
小邓救了她们,三姐妹高声唱出月亮代表我的心。
尹白唱得最差,歌词漏掉一大截,普通话亦不甚准,可是她笑得最爽朗。
唱到一半、尹白看到大伯伯转过头来,微笑享受的看着她们,额上皱纹忽然变得柔和。
尹白垂下头,她的双眼也润湿了。
白发萧萧的祖父母站在门口等待儿孙。
走上相当黑相当旧的楼梯,台青温柔地拉着女乃女乃的手,尹白与描红跟在后面。
再没有更动人的一杯茶时间了。
明知无法把四十年来的苦乐—一数清楚,也尽量抢着把大事拿来讲。
尹白忽然知道,这次回家,她再也不会为一点点小事刻薄指摘讽刺同事,再也不会任意闹别扭发脾气。这同看见了祖父母有什么关系?她不知道,反正眼光胸襟都已放宽,个人意气再不重要。
对于他们的父亲来说,这可能是四十年来最值得纪念的日子之一,对于尹白,她能作该次聚会的见证人,已是她毕生难忘的经验。
祖母个子小,比她们足足矮一个头,拉着尹白先问:“你最大吧,已在做事了。有没有对象?”近八十岁的人,口齿还非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