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芒与张可立在一旁坐下。
那一头方侨生为文思慧做测验。
余芒笑问张君:“快乐吗?”
张可立点点头,“不知道旁人怎么想。”
余芒答:“我是个干文艺工作的人,心态自私奇突,但求自我满足,不理他人意见,终究一个人最难过的,不过是他自己那一关。”
张可立感激地颔首。
一边方医生出示图片给思慧辨认,叫她读出字样。
思慧看着其中一张图困难地拼音,自——行——车,那是什么?她转过头来。
余芒温柔地回答:“一种在大城市毫无用途的交通工具。”
余芒暗暗在心中叹息。
张可立调转头来安慰她,“别为这个担忧,我同你也不知什么叫做白矮星,天文物理学家可不为我们叹息。”
余芒握紧张可立的手一会儿。
她过去吻思慧额角,思慧开心地抬起头来。
余芒告辞。
她们一班人在大酒店咖啡厅聚会。
摆满一台子食物饮品,兴高采烈。
小林见导演莅临,替她叫爱尔兰咖啡加三匙糖。
余芒骇笑,“这回子甜腻腻谁喝那个。”
呵,小林想,什么时候恢复正常了?可不就是老好余芒,说她潇洒也好,头发束在脑后,面孔只抹一层油,大毛衣,粗布裤,坦克车般皮鞋,肩上那只大袋足可装下一对挛生儿。
这才是不爱红妆爱武妆的余芒。
她扬扬手,“黑咖啡。”
小薛把本子呈上,“再要改,您老自己改。”
“你用哪个结局?”
“我坚持己见,众姐妹都支持我。”
“我看过再说。”余芒不甘示弱。
正打开本子,要看最后一章,有人叫她。
余芒抬起头,“世真,一个人?过来,同我们一起坐,我给你介绍,这班人个个是我克星,有福同享,有难我当,从左到右:小薛小林小刘小张……”
世真笑说:“我叫小于。”
余芒的心一动。
世真羡慕地说:“你们真开心,我若能成为你们一分子就好了,就算做场记我也甘心。”
余芒收敛笑容,“世真,场记是一部电影幕后非常重要的一个岗位,岂容小觑,你若真有心,明天向副导演小张报到学习。”
小张连忙站起来笑说:“不敢当不敢当。”
世真感激地问:“真的,余芒,真的?”
余芒板着脸说:“谁同你开玩笑,军令如山,随传随到。”
“小于,你别理她,这边来。”
余芒细细读起剧本,真没想到一支新笔成绩会这样好,余芒的眼光固然不错,但是她的第六感更胜一筹,怕只怕有人要来高价挖角。
合上本子,余芒发觉小薛已经离座,她在一角借用电话。
余芒走过去,刚来得及听到小薛最后几句对白:“蔡先生,那我明天到你公司来,剧本费不能减,从前收多少?从前是从前的事,可不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哈哈哈哈。”
余芒默然。
她假装没听见,拐一个圈回座坐下。
自由社会,自由市场,自由竞争,余芒可以换掉章女士,小薛当然也可以另事明主,公平之至。
小薛若无其事地回来,愉快地问余芒:“看完最后一章没有?”
“很好,谢谢你,小薛,我决定用你的结局。”
小薛忽然很中肯地加一句:“导演,是你的故事精彩。”
余芒很大方地说:“你写得好。”
只要有一点点好处,已经要你争我夺。
小薛先走一步,小林在导演身边悄悄地说:“她有异心。”
“我知道。”
“不是不可以杀一杀这种人的威风的。”
余芒郑重地说:“我从来不做这样的事。”
当年学成归来,在一部戏里担任副导,千儿八百人工,什么苦都承担下来,戏杀了青,剪接完毕,兴奋地看试片,字幕上并没有余芒两个字。
余芒黑暗中在试片问熬足九十分钟,泪水汨汨往肚里流。
懊刹那她发誓,有朝一日得志掌权,即使机关枪搁她脖子上,她也不做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
若有一日长江的后浪推倒了身为前浪的她,她马上痛哭一场摘下招牌归隐田园,她才不屑昧着良心鬼头鬼脑阻住后辈发达,人家真有天分要冒出来,按都按不住,在作小人。
当下她对小林说:“把薛阮的名字放大一些,那样,下次见了面好说话。”
小林有点惭愧,低头不语。
余芒笑道:“姿势要好看,不然,赢了也是输了,输了更加贱多三成。”
小林但愿好人有好报。
她又问:“于小姐真的可以成为我们的一分子?”
“给她一次机会。”余芒笑笑。
小林说:“若有什么不服从的事,先斩后奏。”
余芒答允她,“并无异议。”
新戏终于开拍。
剧本上三个大字:迷迭香。
于世真一脸困惑,小林过去问她:“有烦恼吗?”
世真指着迭字问:“这字怎么念?”
“迭,意谓一次又一次,重复又重复,例子:高潮迭起。”
“噢,我明白。”世真抬起头,觉得中文高深莫测。
小林忍不住版诉她,“这也是女主角的名字。”
世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小林拍拍她肩膀走开。
世真一抬头,看到哥哥世保来了,连忙迎上去。
“导演呢?”世保问。
“在那边。”世真用手指一指。
世保看过去。
他不明白为什么第一个镜头选在深夜拍摄。
西区,五层楼的旧房子,男女主角第一次邂逅,她站在露台上,他在马路边,水龙喉拉得一地都是,看样子预备做一场人造雨。
余芒脚踏水靴,正与副导演大声磋商,指手划脚,这家伙,世保想,一会儿还呼风唤雨呢。
他看到余芒专注的脸上似要透出晶光,举手投足魅力无限,忽尔她笑了,弯腰蹲下,旁若无人,露出雪白编贝,头发一角松下来,马上有化妆人员过来替她夹好,一边服装师取来鲜黄塑胶雨衣,服侍导演穿上,余芒俨然总司令,全场堡作人员都是她的兵。
世真在身边轻轻地说:“导演多神气。”
余芒早已走进她创作的故事里,指挥安排剧中人命运,令他们活过来。
“要不要我去叫她一声?”
“不,”世保说,“不要打扰她。”
女主角穿着四十年代式样的软罗纱走过来,体态妖娆,双臂抱在胸前,与导演不知说些什么。
这时啪地一声,十数万火强光水银灯开亮,把那小旦俏丽的面孔照得纤毫毕露,她一边讲一边笑,双肩颤动,一副滴水型耳环似打秋千般荡漾,与同性说话,也自然而然媚态毕露。
于世保看得呆住。
到底是戏中人走到他们世界来,还是他们已经步入戏中,他再也分不清楚。
他相信余芒也不要去弄明白,多幸运,她穿梭于现实与迷离之间,假作真时,真亦变假。
于世保痴痴地靠着一条灯柱,看着摄影组把机器吆喝着抬上轨道拉动。
道具打起伞遮住导演,余芒仰起头,看到宝蓝丝绒般深邃的天空里去,忽然娇喝一声:“下雨!”
刹时间雨珠密密落下。
完全同真雨一样,女主角躲在伞下,还是被溅湿了,她嬉笑着躲到街道另一边来,无巧不成书,差些儿没撞到于世保身上。
她抬起头,看到一张剑眉星目的俊脸,已经有了好感,月兑口问:“你是新人?”一边低头察看缎鞋可有弄脏。
世保擅于交际,轻轻说:“我不是来拍戏的。”
女主角笑:“那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拍戏。”
女主角立刻留了神,“你是导演的朋友。”
世保连忙撇清,“我是她的兄弟。”
女主角看着他,眼睛眯成一条线,她为了这个角色按资料钻研过的表情,对着镜子练习久了,竟转不过来,应用到生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