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故事里,他是歹角。”
小薛笑,那样的人,在现实生活里,也未曾冒充过好人,导演不会看不出来吧。
余芒看她一眼,“你是个鬼灵精,通常人一聪明,精神就不太集中。”
小薛辩日:“写稿原是很累的一件事。”
“你要慑住人家的精神,当然累,不然的话,大家不痛不痒,有什么意思。”
“对。”小薛为这个理论肃然起敬。
“不是我们吃掉观众,就是观众吃掉我们,他们付出不过是一票之价,我们付出却是全副心血,所以非要把他们干掉不可。”
来了,这样的导演才不叫小薛失望,她兴奋起来,“对,讲得对。”
余芒笑起来,“一洒狗血就合你脾胃?坐下来吧,从第一场开始。”
小薛涨红面孔,乖乖信服。
本来她对余芒的印象分已经大减,数日来只觉导演精神涣散,恰才在门口,又见她与俊男打情骂俏,正在疑心她是否浪得虚名,原来果然收放自如,公私分明。
“第一部:寂莫的童年,”余芒完全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很少如此得心应手,“女主角父母一早离异,各走各路,把她扔在一间屋子里独自长大。”
小薛插嘴说:“其实我向往这种童年,将来有说不尽的浪漫话题。”
“不,”余芒冲口而出,“你无法想象其中凄惶。”
“导演你夫子自道?”小薛忍不住讶异地问。
余芒停一停神,不知为何有那样的切肤之痛,她回答:“我与妹妹一起长大,童年相当幸福。”
“那么这是谁?”小薛指一指剧本。
余芒过半晌答:“剧中人,女主角。”
顺手取饼一本速记簿,用简单的线条画成女童的睡房,陈设简单,斜斜的窗口可幸在冬天会接收到一线阳光,多年来是她唯一得到的温暖。
小薛说:“很具体,对我有帮助。”
余芒放下笔,“不要太沉醉在她的孤寂中,那并非弥足珍贵的经验,以后的发展要迅速,不可被情节耽搁,切勿一件事拖老久,宜快快解决,一用即弃,另创新招,最忌靠一个悬疑写十万字。”
小薛吁出一口气,她自问完全没有能力做得到,倒也不愁,过半晌说:“还嫌戏票贵,没有道理。”
“我们小息。”
小薛喝着啤酒说:“听说在这圈子找不到对象。”
“谁说的?”
小薛笑笑。
“再说,谁有时间和心思去担心那个。”
“我,”小薛勇敢地说:“工作才不是我的道路真理生命。”
“你敢讽刺导演,”余芒说,“小息完毕,第二场。”
小薛怪叫起来。
余芒说:“第二部:自一个男人身边走到另一个,像试酒一样,姿态投入,从不陶醉,很年轻已经很沧桑。”声音渐渐落寞。
编剧人被她神情吸引,一定有亲身体验吧,绝非闭门造车。
这时候电话铃响起来。
小薛遇到救星,伏在桌上偷偷笑。
“谁?”
“于世保。”
“现在才三时半。”
“下午茶时间,我愿意送点心上来。”
“你自何处寻得我的号码?它并不在电话簿上。”
“我也有电影界的朋友。”
“我正忙。”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怎么知道车子不属于我。”
余芒沉默,她也没有答案。
嘴里却花俏地说:“关于你的事,我还知道很多很多。”
她的编剧吓一跳,导演有双重性格,真的是工作时工作,游戏时游戏。
于世保忽然觉得耳朵微微发麻,似被谁的无形玉手轻轻扭了一下,设想到经验丰富的他尚会有如此新鲜的感觉,耳垂渐渐痒起来,他只得轻轻地说:“我愿意听你一件一件告诉我。”
“什么?”余芒诧异地问:“你想听你自己的故事?”
“自你嘴里说出来,在所不计。”
余芒忽然醒觉,同这个小子已经胡调太久,她看一看电话筒,只觉不可思议,连忙挂线。
她回到座位,咳嗽一声,“刚才说到——”
轮到门铃响了。
小薛马上转过头去,等看好戏。
门外站的却是大制片小林。
小薛好不失望,“怎么是你?”
小林白她一眼。
余芒说:“不要理她,她心如鹿撞,在等待果陀。”
小林接下去,“很久没听说这个人了。”
余芒叹口气,“不流行他了,我们切莫为文化的包袱所累。”
谁晓得小林咕咕地笑起来,“你放心,我只等待印第安那钟斯博士。”
新一代统共没有心肝。
小薛说:“我知道背这种包袱的人,每做一事,必为自己解释,来来去去,是不甘堕落,痛苦得不得了”
小林也笑,“还有,他们一想到从俗,便有人尽可夫的感觉,我真想拍拍伊们肩膀:老兄,别担心,不见得迎风一站,就客似云来,舞女还有坐冷板凳的呢。”笑得前仰后合。
余芒不过比她们大三两岁,感觉上犹如隔着一个鸿沟。
“导演就有许多事不肯做,不敢做,做不出来。”
余芒看着她的制片,冷冷道:“你倒说说看。”
“譬如讲,今天晚上,穿件比较凉快的晚装去电视台亮相。”
这是余芒的包袱,扔下谈何容易。
余芒问:“你带来的这两盒是点心吧?”
“楼下一位于世保先生说是你嘱他买的。”
小薛拍手,“啊,是他。”
小林问:“他是谁,好一位俊男。”
余芒想一想,这样形容他,“老朋友。”感觉上真像老朋友,接着责备手下,“什么年代了,还在乎一张漂亮的面孔。”
小林与小薛齐齐奇问:“为什么不?”
这也是包袱:富家弟子一定纨绔,漂亮的男人必然浮夸,美丽女子缺乏脑袋,流行小说失之浅薄,金钱并非万能……
真的,为什么要针对一张英俊的面孔,看上去那么赏心悦目,为什么要特地抗拒。
此刻余芒心中所指,倒不是于世保。
是她另外一个老朋友许仲开君。
小林的目光落在桌子上一帧帧速写上,“啊,多好,都是分镜图,小薛,好工夫。”
“是导演的杰作。”小薛未敢掠美。
小林不住颔首,这几天怪事特别多,她已经不打算追究,导演若果忽然吹奏起色士风来,或以法文改写剧本,她都不再奇怪。
每当新片上映,每个导演都会略略行为失常,见怪不怪。
最要紧是让她有足够的休息。
余芒吩咐,“我们明天继续,小薛,你回家先把头两场写出来看看。”
小薛说:“我希望今晚梦见生花妙笔。”
余芒笑,“城里数千撰稿人,秃笔都不够分配,来,我送你一盒蟠桃儿走珠笔。”
小林偕小薛离去。
余芒看着剧本的大纲发呆。
最初坚持要写这个故事,也是因为有强烈感应,情节雏形渐渐显露,似有不可抗拒的呼召,使余芒非常想做这个剧本。
且不管有无生意眼,余芒己决定把浪荡女的故事写出来再说。
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她感应了剧中人的性格脾气举止谈吐。
到最后,走火人魔,她余芒就化身为女主角,想到这里,她几乎有点向往。
有电话进来,余芒觉得这可能是于世保。
没想到这第六感并非万试万灵。
那边一把娇滴滴的女声怪声怪气地说:“这么快便找到替身,真不容易。”
余芒当然知道这是谁,不甘示弱,立刻说:“章大编剧,你既不屑写,快去退休结婚,你管谁接你的棒。”
“成吗?”她声势凶凶,“街上随便拉来一人便可代替我的地位?”
余芒说:“您老不肯做,总不能不给别人做。”
章氏的声线忽然转得低低,这人,不去做播音剧简直浪费人才,忽怒忽喜,天底下干文艺工作的人大概都有异于常人,只听得她对余芒说:“我有讲过我不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