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申看得泪流满面。
只见母亲耐心地擦干净每一处,抱起女儿,拍着走来走去,一边说:“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囡囡快高长大,陪妈妈出去吃茶逛街买漂亮衣服。”
自那日开始,舒申决定孝顺母亲。
那样浩大繁琐讨厌的工程,她却没有授手他人,舒申知道母亲告了一整假来照顾女儿。
傍别人做,孩子也一样会大,也一样叫她妈妈,但她没有交给别人。
舒申一直没有告诉母亲,她看过录映带。
一切尽在不言中。
往好处想,舒申不知多久没同时见到过父母亲,这是破天荒第一次。
应该准备照相机拍一批照片留作纪念。
离婚后他俩避不见面,舒申廿一岁生日曾要求与父母一起吃顿饭,答案是不,不不不不不。
舒申没有再求他们。
翌年大学毕业,舒申要求他们一同来参加她的毕业礼,结果他们一前一后出现,隔了廿四小时。
越是不见,渐渐更不肯见。终于得偿所愿,变成陌路人。
这次双方坚不让步,倒也有好处,至少一家人可以共聚一室。
只是多了个继母。
算了,世事古难全,千里共蝉娟。
幸亏客厅有张长沙发,舒申可在那里睡。
只是不知道露宿客厅七日七夜之后她是否会憔悴落形,从此变成流浪儿。
舒申知道父母亲都颇有洁癖,喜欢换衣服,一天一大堆,母亲更是那种心血来潮便去淋一个浴的人。
这样的事情交在一个高明的编剧手中,即是上佳处境喜剧,抑或是悲剧?
舒申大声对自己说:“时间总是会过的,到时,摆不平的事自然就摆平。”
这是真的,时间一定会过。
六七百尺小鲍寓怎么样多住三个人,而又是仇家,确成疑问。
同事安琪问她:“都准备好了吗?”
舒申点点头,“差不多了。”
安琪笑,“人生真无奈是不是?”
“到底是父母,没法子。”
“长大了轮到我们照顾他们。”
“看着父母一日比一日老,心中真不是滋味。”
“你也会一天比一天老。”
“不要紧,”舒申说:“我不会有子女,没人会难过。”
“真是,见过自己父母,谁还敢生儿育女。”
短短一生,充满声响愤怒,象征虚无,这是存在主义作家福克纳的名句。
但是张女士一直对女儿说:“你要结婚,即使有个人吵架也好,时间容易过。”
由此可知母亲这几年的时间是多么不易过。
深夜她们通电话。
“妈妈,这次来请带一份卑诗大学的章程来。”
张女士一怔,“谁想升学?”
“我。”
“你?最无心向学的便是你。”
“人长大了想法不同,我想与你同住,重过学生生活。”
张女士倒抽一口冷气,“叫我照顾你饮食起居?”
“我为你解闷呀。”
“谢谢你,我一点都不闷,找自己都打算入学读书。”
舒申啼笑皆非。
“小申,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想来慰老母寂寥,但是不劳你费心,还有,我决定改期返港,不与你父亲硬拼,也不用你担心了。”
最终体贴女儿的一定是母亲。
舒申反而恍然若失,“我都准备好了。”
“别傻,一个父亲两个母亲同时出现的局面绝不好受。”
“谢谢妈妈。”
她准备在第二天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亲。
谁知一回到办公室便看见传真机上有字条。
“小申,我与你继母决定延期返港,一则听说屋价尚在上升轨,二则不欲你难做,你专心接待你母亲吧,我不打算上演闹剧,也不想与你母亲见面,父字。”
舒申呆住。
来,要一起来,不来,也一起不来,真是冤家。
一静下来,舒申寂寞了。
难怪父亲要再婚,甚至再一次忍受婴儿的骚扰。
舒申伸一个懒腰,日子还是要过,她取起电话,拨通号码,“安琪,有没有空出来看场戏?”
安琪没精打采,“我妈正坐在我面前与我谈判。”
“呵。”
“她要搬来与我同住。”
舒申连忙说:“你同她慢慢谈,我们改天才出去玩。”
舒申吐吐舌头,即时挂了线。
唉,父母。
我会回来
王越秀很小的时候就到过那个小花园,推开一道门,进去,见到鸟语花香,那里清风拂脸,舒服无比,她根本不想出来。
独个儿坐着冥想,算术测验如何应付,妈妈的坏脾气怎样忍耐,一坐大半天,一点也不觉得闷,直到心平气和,才自那道门出来,回到现实世界。
有时坐着坐着,会听到母亲叫她,“秀秀,秀秀,你在何处?”
这时秀秀也会匆匆忙忙开门去见母亲。
一早,秀秀就了解到母亲不是那种听人讲故事的人,她是个日常生活忙碌的中年妇女,一手带着两个孩子,上班下班,闲时还要应付亲戚朋友,坏了的洗衣机,闹别扭的家务助理。
这样的人命运特别艰难,越忙越见鬼,一年总得换好几个女佣,还有老板升人,从来不考虑她,于是她脸皮越绷越紧,表情越来越苦涩,成为一个生人勿近的人物。
王越秀的父亲在什么地方,管些什么事,对妻女子是否体贴?
实不相瞒,他在大女儿七岁的时候,已经与妻子离异,开头还抽空来探访,一年两年过去,他藉辞移民,走得影踪全无。
越秀在十一岁之后就没有见过他,也不觉得是一种损失。
越秀变成一个沉默的孩子,从来不给任何人惹麻烦,大人甚至不觉得她的存在。
她喜欢到那座小花园去坐。
有时母亲会很诧异地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脸红红微笑,不出声。
母亲会说:“真是个怪孩子。”
又问:“几时考试?”
“今天已经考完。”
不但懂得照顾自己,且名列前茅。
做母亲的大概经已习惯,满以为每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均是如此。
生活平和的时候,她很少往小花园去坐,只有在心神不宁之际,她才去冥想。
妹妹在十七岁中学毕业那年离家,她是愤怒青年,要自己闯世界,认为四年大学教育是浪费时间,越秀却考到奖学金。
离开母亲住宿舍那天,越秀觉得母亲的眼光是寂寞的,她生活中的忙与乱终于告一段落了,取而代之的是无限虚空。
从此以后,只余日出日落,女儿长大了,正要奔向前程,不知要隔多久,才会回巢。
大学二年,在上课时候,越秀接到母亲心脏病发进了医院的消息。
她自市郊赶往医院。
他们还没有找到妹妹,母亲脸上蒙着氧气罩。
稍后母亲可以说话了,凝视越秀片刻,轻轻问:“你爱妈妈吗?”声音出乎意料之外的温和,刹那间,她脸容也年轻了不少。
越秀答:“爱。”
妈妈轻轻答:“来扫我墓的,也不过是你们两姐妹罢了。”
越秀不出声。
她一离开医院,使到小花园去独坐,那一天,坐了许久许久,心肺仍似揪住揪住,越秀暗暗知道不妥,母亲恐怕是不行了。
爱,她怎么不爱母亲。
受尽生活折磨的母女也有权相爱。
尽避匆匆忙忙,一个进一个出,连说话时间也无,她们仍然相爱。
母亲已经尽了力,精疲力尽,鞠躬尽瘁。
电话铃不住地响,自远至近,呼召越秀的灵魂,她打开心扉,走出小花园,来到现实世界。
越秀接过听筒,听到妹妹气急败坏地说:“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妈妈不行了。”
越秀整个人沉下去。
这样苦恼的一生。
把母亲一生所有的快乐加在一起,大抵不会超过两小时。
许久没见妹妹,她出乎意料之外成熟,衣着打扮,十分时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