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小姐笑笑,“你俩怎么走到一块了?”
她熟练地操起酒杯,喝一口放下。
原来在大都会堕落的真是妹妹,不是哥哥。
只听得小冰说:“你哥哥叫你回去。”
盛小姐摇摇头。
小冰叹口气,“你不是不想回头的,不然你不会去找卜小姐。”
盛小姐看一看求真,气馁,轻轻说:“在这样一个大城市,除出我自己,没有人可以帮到我。”她停一停,“原来我想借卜小姐的双耳一用,后来发觉她把我想得那样好,不忍心破坏她对我的印象。”她仰起脸笑了。
求真不出声。
饼一会儿她问盛丰:“令兄是怎么受的伤?”
“是误会,他在夜总会门口与我拉拉扯扯——”
小冰先生打断她,“总之是因你的缘故。”
“我同他说过,我不回去。”
“他答应过父母照顾你。”
“他自顾不瑕,我已经申请父母下来,这上下已可批准,我最近在找房子搬。”
胸有成竹,一派悠然,卜求真在该刹那决定把这故事写出来。
“可是你同计九那样的人来往。”小冰非常不满。
只见盛丰笑笑,“计九保护我,照顾我,给我荫蔽,我感恩图报,理所当然。”
小冰叹气,“夫复何言。”
“多谢你关心我,还有你,卜小姐,谢谢你们。可是长贫难顾,我总得自己想办法。”
求真不语。
“请转告家兄,我的事,不用你管,他若不想再吃苦,大可找我,家里有一个牺牲者已经足够。”
小冰不出声。
盛小姐站起来,“我要去坐台子了。”
求真只得目送她离去。
她又不是她妹妹,即使是,她也无法满足她供养她。
小冰先生说:“这便是事情的真相。”
求真问:“盛伟是你的委托人?”
小冰点点头,“她妹子失踪,叫我替他寻找。”
“你怎么向他交差?”
“人各有志。”
“兄妹是好人家出身的吧?”
“过去的事,谈来作什么。”
饼一会儿,求真问:“她快乐吗?”
小冰瞪她一眼,“你快乐吗?”
求真答:“我并非不快乐。”
“人家也当然有乐趣,一个人,只能在该时该地做对他最有益的事,毋须任何解释,也不必求人同情,更不用妄想得人认同。”
求真说,“我明白。”
“有头发,啥人想做癞痢,”小冰深深太息,“我们走吧。”
求真与小冰先生离开豪华夜总会。
求真没有回家,她直接到报馆去,伏在写字抬上,振笔直书,一直写到凌晨。
老总过来,给她一杯热茶,“好故事?”
“好故事。”一开始便刀光剑影,哥哥受伤倒地,救护车呜呜来救,妹妹艳妆呆立,看着鲜血汨汨自兄弟身上涌出。
老总挪揄,“又是社会的错?”
“不折不扣,是这个虚荣堕落大都会的错。”
老总点点头,“希望你的读者有共鸣。”
求真低下头,把故事写下去。
误会
甄小田烦恼到极点。
生活上连二接三的意外令她不愉快到极点。
母亲在一年前故世,住院期间,使小田心身俱疲,钱像水那样倒出去,且花得苦涩。
办完事没多久,忽然发觉男朋友脸容已变,原来是另有新欢,只得一拍两散。
这还不够,公司的宣传组解散,以后把宣传事务交给外头的广告公司做,小田拿多半年薪水,失了业。
人空下来,难免想东想西,她决定卖掉现住的小鲍寓,到加拿大多伦多大学进修,那边收了她,她以为是喜讯,立刻委托经纪把公寓月兑手,谁知成交之后,屋价嘭嘭嘭往上涨了四十巴仙。
这是什么运道!
人怎么没有运气,一直走运的人,当然不察觉运气存在,甄小田此刻的运气便低无可低。
三个星期后,她便得远走他乡了。
连家具都已经送的送,卖的卖,一件不剩,小田又忽然不想走了。
她想租一层公寓,从头开始,找份工作,找个男朋友,这到底是她从小到大生活的城市,留恋也情有可原。
心情这样矛盾,自然不好过,又没有一个可商量的人,晚晚失眠。
少田时常听到两把声音。
一把说:“廿多岁的人了,做什么超龄学生!”
另一把:“因循下去,你更加一文不值,鼓起勇气,出去四年,又是一条好汉。”
“不要去,找个男朋友算了。”
“去,财不入急门,临急临忙,一定要人没人,要工没工。”
小田头痛欲裂。
她服食宁神剂已有一段时间。
仍然不能入睡,小田决定下楼散步。
她住在半山旧屋区,近西端,那里独多医院,从前小田习惯早起跑步晨运,现在失业,睡到日上三竿,改做午夜客。
那晚一定是阴历十五,月亮大而且圆,一如银盘,小田坐在石阶上,吸一口烟,舒口气,古榕树下凉风习习,情调不浅。
小田希望白天不要来。
她痛恨白天,什么事都是在白天发生的,天一亮,她便得急急应付各种大小事宜,偏偏有许多事,不是凭她一个人的能力可以解决。
但愿可以一辈子坐在榕树下。
一天一天过去,小田仍像行尸走肉,不知何去何从。
有时自露台往下望,小田会想,跳下去,跳下去多好,什么烦恼都没有,又可以与妈妈见面。
想到妈妈,她无法不落泪。
妈妈那永远温柔的双手,一边说:“来,妈妈痛惜,妈妈痛惜”,一边轻轻抚模。
自小就享受惯了,在医院里永别母亲,她哭得昏倒,因为知道妈妈的手再也不能安慰她。
为着不叫母亲失望,甄小田非好好活着不可,母亲的爱是她的原动力。
她立刻退回客厅,关上露台的门。
今夜,她又下楼去散步。
夜间司阍劝她:“甄小姐,这么晚了,不如休息。”
小田不出声,她总不能对看门老头诉说睡不着。
“甄小姐,治安不十分好。”
小田笑笑。
她一向胆大。
“还有——”司阍吞吞吐吐。
“我不怕,请放心。”
小田不过在附近吸吸新鲜空气就走。
那日她穿着白色松身家常裙,觉得有点凉意,便打道回府。
那一带隔几十公尺才一盏路灯,幽暗中小田忽见人影一闪。
小田站定了脚,谁,这是谁?
她一点都不怕,轻轻问:“妈妈,是妈妈吗?”不禁泪盈于睫。
小田颓然坐在石阶上。
忽然之间,她听到有人跟她说:“你也睡不着?”
小田一震,抬起头来,看到面前站着个年轻女子,脸容皎好,白衣飘飘,向她微微笑。
小田看着她,难道时运真的这么低?
少女轻轻坐下,“我也睡不着,出来走走。”
小田混身的寒毛直竖。
少女笑了,“愿意与陌生人谈谈吗?”
为什么不?大家都是女性。
可是小田也需隔一会儿才能说:“心中实在闷。”
少女怪同情她,“我知道,我是过来人,闷得最好天不要亮,还有明天永远不要来。”
小田苦苦地哭。
“不怕,会过去的。”
小田不由得问:“还要熬多久?”
这时,小田脸上微微一湿,她知道是下雨了。
远处有人叫她:“甄小姐,甄小姐。”
是看门的阿伯,打着一把伞找她,小田颇多感动,世上还是好人多。
她抬起头,倏然不见了那个少女。
“甄小姐,下雨了,当心淋湿身子。”
小田问:“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白衣少女?”
看门老头脸色都变了,“快走,快走。”
那一夜,不住地下着雨,一直没停。
小田睡得非常坏,嘴里喃喃叫妈妈,醒来,发觉枕头濡湿。
撑着起床,已接近中午,脑海里两把声音仍在争持:“去,快上路,四年晃眼就过,拿了学位一定有新发展,坚强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