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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迁 第11页

作者:亦舒

兄妹

卜求真是一个身份特殊的记者。

她年轻、有朝气、肯做、不计报酬,求知欲强。

她不追普通新闻,她好做专题。

老总给她一个篇幅,她找到好题材,便写上三两百,没有适当题材,便一直休息。

幸亏宇宙日报是文艺气氛特强的一份报纸,老板本身也是文化人,否则,如何肯雇用卜求真那样的记者。

小卜并没有让老总失望,她文笔细腻,题材特别,观察入微,令读者们拍案叫绝,她的专栏增加报纸声誉,不到一年,已成为他报挖角的对象。

求真身边有点资产,有能力的母亲爱她,供她读完大学之后还送了一层小鲍寓给她栖身,令她有资格做自己爱做的事。

这一天,其实是很平常的一天,唯一比较特别之处,是山顶大雾。

求真到山顶医院去探访女同事。

张幸子动了一次手术,正在复原中,心情不是十分好。

求真带了两本小说给她。

幸子转过苍白的面孔来,“是畅销书吗,我不看非畅销书。”

求真笑笑坐床边,“口味为何庸俗?”

“多人看过说好的小说才会畅销,我为何要冒险浪资金钱时间去读冷门小说?”

这是一般消费者心情,所以红者愈红。

求真问:“伤口痛吗?”

“痛得要死,”文人到底是文人,“病得全世界只余痛的感觉,没有人生乐趣。”

求真叹口气,她也是文人,“会过去的,什么都会过去,再痛苦的创伤也会过去。”

“求真,我从此不能生儿育女,失去做母亲的资格。”

“算了,幸子,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还不是一样,许只有更好,我随时可以陪你到孤儿院去助养十个八个不幸的孩子。”

幸子抬起头看牢天花板,“他们会到我坟上默哀吗?”

求真嗤一声笑出来,“恁地看不开,真是个红尘痴人,你一年又有几次到令堂墓前致敬?”

张幸子一震,似想穿了。

“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

“求真,谢谢你。”

求真离开病房欲回报馆。

她看到门外一对少年男女。

男的约廿多岁,粗眉大眼,女的只得十七八,却秀丽可人。

男的坐在轮椅中,一条腿打着石膏,赤着右边肩膊,自颈背至腋下,有一条长长血红疤痕,打横一针针黑色线脚,把撕裂的肌肉硬缝在一起。

求真一看就知道这是一条刀疤,有人用牛肉刀之类的利器狠狠斫了他几刀。谁,谁这么狠心,要置他于死地?

一定是仇家。

求真的职业病发了。

她停下脚步,躲在一角,静静窥看窃听。

只听得那少男说:“走!我不要再见你。”

那少女把住轮椅不放,“哥哥,哥哥——”

原来是兄妹,可是眉梢眼角并无相似。

少女哀告:“你不要再闯祸了,这次拣回一条命,下次不一定幸运。”

这时看护出来责备道:“你怎么到处乱走?快回病房去,还有,你,探病时间已过。”

那少年犹自向妹妹吼:“从此我同你没有关系,你不必再来。”

他的轮椅很快被看护推出视线之外。

求真看完热闹本来想离开,少女那双手吸引了她。

那时一双十指尖尖宛如玉葱般的手。

求真看看自己的大手,不由得自惭形秽,她的手背全是青筋,指节大,说得好听些,是典型艺术家手,讲的直接点,便是一双难看的手。

求真坐到女孩身边。

专业记者的目光如炬,一眼关七,打量少女。

少女穿着帆布鞋,拿着帆布袋,白衬衫,蓝色长裙,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也正是时下一般少女打扮。

这一身简单的衣饰价值亦可由一百元至一万元不等,照求真的估价,少女穿的是百元那种。

为什么?因为她兄弟住的是三等病房。

她的直发乌亮润泽,光可鉴人。

上帝有时候真偏心,要给一个人好处,什么都给,自顶至踵,毫不保留。

少女便是蒙上帝恩宠的可人儿:皮肤、五官、体型,无一不美。

求真当然也见过比较不幸的人,灵魂命运,都粗粗糙糙得得过且过。

求真站起来,这次真的要走了,医院里一股消毒药水味道有窒息感。

可是少女叫住她:“这位姐姐——”声音悦耳温婉。

奇怪,玉女似的她竟有个杀胚似的兄弟。

“请问卫生间在何处?”

求真这才发觉她的粤语带着许多沪音,于是不动声色,“请跟我来。”

求真好奇了,是新移民呢,不知这对小兄妹背后有个什么样的故事,值得写吗?

很多人已经写过此类题材,但是换一个角度……

正在思量,少女已要离开,求真连忙叫住她:“小姐,你忘了拿外套。”

“呵,谢谢,谢谢。”

求真连忙打蛇随棍上,“你也来探病?刚才那个,是你兄弟?”

少女泪盈于睫,点点头。

两个女孩子一起走到医院门口。大门口只停着一辆计程车,求真便说:“让我送你一程。”

那少女并没有客套,便坐上同一部计程车。

车子朝山下驶去,约需十五分钟时间。

求真用沪语问:“刚自上海来?”

少女惊喜地抬起头,“有一年多了,你呢?”

“我是老香港,家母是上海人,我们五十年代便到此定居,”求真笑,“生活还习惯吗?”

少女感慨万千,“不习惯也得习惯。”

求真自然知道个中滋味,同情地说:“这是我的卡片,贵姓?”

“我叫盛丰。”少女接过卡片。

“我们可以说是半个同乡,有什么事,拨个电话来谈谈。”

少女笑了,“谢谢你,卜小姐。”

怎么样形容那个微笑呢?

下午,卜求真伏在办公桌上写:好似一朵淡淡的芙蓉花缓缓展开花瓣,透出芬芳一样……

形容虽俗,却没有更贴切的了。

老总过来问,“有什么好故事?”

求真抬起头来,“一对新移民兄妹,在大都会挣扎求存,哥哥堕落了,妹妹洁身自爱,好比污泥中一朵莲花。”

老总皱皱眉头,“会不会太老套?”

求真苦笑,“稍微露一丝温情出来,便是土土土。”

“你不是不知道今日读者的要求。”

“可怕。”

“是呀,找生活是越来越艰难了。”老总挪揄。

“您老的感慨已是老生常谈,陈腔滥调。”

“如能配合照片最好。”

“许多人不愿亮相。”

“看看能否说服他们。”

正如老总所说,故事比较老套,求真亦无心逼切地追下去。

可是有时记者不追故事,故事会追记者。

饼了两日,求真在报馆接到一通电话。

对方用轻懦懦的沪语问:

“请问卜求真小姐在不在?”

求真马上知道这是谁,她连忙问;“是盛小姐吗?”

“没有打搅你吧?”

“我正空闲,你如有话说,不如一齐喝杯咖啡。”

她俩约好在报馆附近的一间茶餐厅见面。

下午三时许,糕饼刚出炉,香闻十里。

盛小姐坐在记者对面。

“你讲过的,卜小姐,如果我有话要说……”

“你尽避说好了。”

那漂亮的少女坐在那里,又不如道如何开口。

求真笑笑,指引她:“令兄出了院没有?”

“出院了。”她有点安慰,“幸亏无恙。”

“千万不要有下一次。”

盛丰低下头。

求真十分同情她,“同这样一个兄弟一起生活,实在不容易吧?”

盛丰抬起头来,“不,不——”

“他误交损友了,”求真感慨,“你不必替他辩白。”

盛丰睁圆大眼睛看着卜求真。

“这样下去,你势必受他影响。”

盛丰不语,低头喝咖啡。

“在本市生活,也真不容易,”求真感喟,“物价已经很高很高了,什么都贵,薪水仍然偏低,只得节省,可是一节俭,全身上下便寒酸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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