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坦呆半晌,她从来没听过老板小姐说过这样的话,不十分明白其中意思,于是小心翼翼的说:“这几天都拍通宵戏,你一定是累了。”
记者小姐倒底是写文章的人,她说:“一个人,过某一类型生活久了,是会产生厌倦之心的。”
璐璐模一模自己的面颊,“脸在人在,脸亡人亡。”
安妮坦吓一跳。
幸亏摄影师在那边叫:“准备好了没有?”
璐璐过去试位置。
安妮坦连忙拉住记者说:“拜托,刚才那些话,请不要写出来。”
“我明白。”停一停,记者小姐说:“不过她讲的都是事实,多年来她是一颗明星,谁也没把她当血肉之躯。”
“廿多岁就谈退休?”
“是早了一点。”
璐璐走回来,她俩连忙改变话题。
“今天还有什么约会?”璐璐问。
“(一)东南公司的庆功宴,(二)美丽华杂志十周年纪念酒会,(三)市政局电影节开幕礼,(四)周曼君导演生日会,(五)大日本电影慕名请客。”安妮坦打开约会簿,直似背书一样。
璐璐说:“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
杂志编辑说:“奇怪,我以为人类对名利永不会厌倦。”
摄影机开动,璐璐太知道她最佳角度是在哪里,拿捏得丝毫不差,对牢镜头,她展开笑脸。
璐璐忘记做过多少次封面,光是国际性杂志,都有好几次。
出外旅行她也不能找到真正安静,华侨随时把她认出来不在话下,外国人也爱问:“对不起,小姐,你好脸熟,是模特儿吧。”
说起来好像太不知道感恩,但其中苦处,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最可怕的牺牲,是找不到异性知己。
去年,璐璐与孙子建约会过几个月,孙的家境不错,是执业大律师,外型英俊,为人风趣,待璐璐也十分体贴,两人通常在一些幽静的场所见面,璐璐觉得十分享受。
孙子建要把她带回家去见长辈,璐璐考虑许多,应允了。
谁知那是一个筵开五桌的大宴,孙家把所有的亲友叫来看明星,璐璐累了一个晚上,以后孙子建再来约,她就不肯出去。
璐璐可以忍受观众,他们盯著她看是应该的,她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她,公平交易。
但是想到未来的亲戚对她有那么庞大的好奇心,她实在受不了。
璐璐曾解嘲的说:“我是怪人。”
表演事业压力比别的行业大,她渐渐有点孤僻。
安妮坦老劝她,“人家喜欢你才看你,是好意。”
璐璐心中明白,真正的影迷不多,不少眼光是恶意的挑剔的。
在一次访问中,她表示中东一带妇女外出,用深色面纱遮住脸容,实是明智之举。
是打那个时候开始的吧,璐璐走过玻璃或镜子,只看一眼,便别转头,笑曰“曝光过度,连自己都受不了”,又从来不买自己做封面的杂志,说“内文不写璐璐多好,可以安心的看。”
于是她想到退休。
从头到尾做一个普通人,也许不甘心,但曾经灿烂,再趋于自然,应该无憾。
璐璐有足够节蓄丰足地过以后的一百年,如果目前的生活令她不满意,真的可以从此归隐。
渐渐地爱上退休这个念头。
面孔退休,不代表身体退休。
璐璐有高中毕业文凭,随时可以进入高等学府,做一个优悠自在的学生。
身在摄影棚,心已飞向校园。
璐璐的父母在去年已经移民,她早有计划与家人团聚。
当下安妮坦问:“那几个宴会,你决定去哪里?”
璐璐月兑口而出:“说我移了民,不能够去。”
众人笑了起来。
安妮坦说:“好,我同你推掉。”
这些年来,没了安妮坦,可真有点麻烦。
“对了,孙子建找你。”
璐璐不出声。
摄影师说:“有了。”表示他已拍到他要的照片。
璐璐自台上下来,立刻卸妆。
化妆师知道这这一两年来,除非是工作,否则璐璐根本不肯化妆,即使是拍戏拍照,一完工也立刻抹掉,免得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璐璐”。
璐璐在躲避自己,这是一个很大的心理障碍。
她看过心理医生。
才第二次去,那里的看护便要求与她合照留念,璐璐放弃。
每个人见了她,总是觉得有义务告诉她,她越来越漂亮,说话往往没有更好的题材。
好几次,璐璐想与记者讨论一下看过的电影,又不敢开口,她怕他们给她一个“你长得美还不够,何苦还冒充知识份子”的眼色。
真苦。
她只有一张面孔。
璐璐挽起手袋,向众人告辞。
安妮坦追上去低声说:“别想太多。”
她点点头。
一到楼下,看到辆黑色大房车停在路边。
她假装没看见。
她自己的司机把车子缓缓驶近。
大车上跳下孙子建,看住璐璐,也不说话。
璐璐客气地微笑。
孙子建轻声说:“一起吃饭?”
璐璐心中也渴望,但终于硬著心肠说:“等我退休之后再说。”
孙子建无奈。
她跳上自己的车子,并没有往后看。
三年前,璐璐几乎夜夜笙歌,每晚有不同的车,不同的人来接她,三百天也不重复,那一段日子,她爱上自己的睑,衣著化妆发型都为著突出面孔之标致,她享受那种一进场每个人都向她看的感觉。
她是璐璐,电影皇后。
她是一个随和可爱的女子,不拘小节,一日导演临时取消通告,闲得没事,她找到朋友写字间去。
璐璐并不知道坐在接待室的正是朋友的未婚妻,那女孩子根本已经恨死了璐璐,见到她本人,如火上加油,当下绷紧脸。
璐璐上前道出来意,那女孩冷冷说:“他在开会,贵姓找他?”
璐璐意外,便说:“我是璐璐。”
那女孩拉下脸来,“璐璐什么?外头不知道有多少璐璐。”
璐璐呆住。
这才发觉她的面孔也有罩不住的时候。
她站了一会儿,想打退堂鼓,又觉不值,想扬声,又怕闹得不好看,睑上一阵青一阵白。
那女孩得意洋洋,幸灾乐祸的态度叫璐璐心灰意冷。
这个时候,门一开,她要找的人出来,看到是她,大惊失色,连忙找个借口,把她送下楼去,并且问:“你怎么来了?”
那天晚上,璐璐对牢镜子问自己:你这张面孔,倒底代表什么?
为什么只在黑夜,只在娱乐场所,才受欢迎?
后来,她听说朋友与未婚妻解除了婚约。
那女孩并没有招待记者,但是社交界一直传璐璐送上门去的谣言。
表面上璐跳处之泰然,内心却十分困惑,别人可以乱说话,她不可以,她为盛名所累。
日子久了,当然会学乖。
她再也没有兴趣同圈外人做朋友。
第二天,安妮坦一早就来了。
她说:“晚上是赵敏的婚宴。”
璐璐微微笑:“终于嫁出去了。”
“可不是,所以人前人后欢天喜地。”
璐璐说:“其实她有点身家,不嫁也不打紧。”
“也太灭自己的志气了,对方又不是什么好人家,不过是外国小镇一个移民,嫁过去还得洗衣煮饭,何用乐得人仰马翻。”
璐璐笑,“也许是爱情。”
安妮坦也笑,“一定是。”
璐璐说,“喜酒我不喝了,酒会我可以到。”
“我替你安排。”
“你看,又少一个同伴。”
安妮坦却说:“你是影后,从来没有同伴。”
璐璐寂寞的笑。
“穿哪件衣服?”
“且别忙,坐下来,我有话同你说。”
安妮坦诧异,“什么话?”
璐璐笑,“这些年来,你帮我实在不少。”
“唷,好肉麻。”安妮坦挥著手。
“通行都知道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