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生帮我翻转了整个书房,连抽屉都拉开来看过了,只是不见那贝壳。
我颓然坐下来,“算了,梅生,别再动了,再动就对你爷爷不敬了。”
梅生默默的陪我坐下来。
书房静得离奇。我们俩湿漉漉的坐着,也不理。
楼下的争吵声不断传上来。
梅生忽然哭了。“要是爷爷有你这个孙子,该多么好。”
“何必后悔呢?”我安慰他,“你还可以做好儿子。”
我打量着书房,除了贝壳外,还有不少的线装书,当然也有有关贝壳的外文书籍,都散在地上。一张地毯铺在近窗口处,方便了梅生的进出。家俱是酸枝与云石的,很简单,一张沙发倒还舒服,此刻沈老先生就躺在上面。
这个老人,就在这间房间裏渡过了他大部份辰光。
我哑声问:“你有女乃女乃吗?梅生。”
“女乃女乃早廿年死了。”
“爷爷几岁了?”
“六十五。”
“不很老嘛。”我说。
梅生忽然又振作起来,“阿杰,那一只寻不到,你随便再拿吧,其他的也不错呀。”
“不必了,我只想见一见那一个。”我站起来,摇着头,“既然没缘,也就算了。”
这时候,楼下的人忽然沸沸腾腾的一起上楼来,他们嚷着:“让医生上去。”
“怎么办?”我问梅生。
“躲到屏风后头去,人多了再出来,他们怎么会知道?”
我与他缩在屏风后。
书房门被打开了,几十个人涌进来,七嘴八舌,还在争个没完。
大概是医生吧,他吆喝道:“请大家静一静!”
书房裏的人都静了下来。梅生拉拉我,我们偷偷的走出来,刚巧他们都围着沙发,
背着我们,我与梅生就装作刚从客厅上来的样子,大大方方在后面看。
医生掀起了毯子,我看到了老人的睑。
他与睡着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一睑的和平,相貌很端正,一点也不像梅生所形容的那么凶恶与不讲理。要是我有机会向他提出要求参观,我相信他是会答应的。
医生把了脉说:“是心脏病发作。已经叫了救护车了。”
人群都“啊——”了一声,不知道是庆幸呢,还是叹息。
医生刚要走,忽然说:“咦,怎么他抓着拳头?手裏有什么?”
已经散开的人群又围拢去,“什么?是什么?”都争着问。
我有一种厌恶,他们真像苍蝇一样,手裏即使是一块大钻石,也不必这个样子嘛!
我看着医生慢慢的拨开老人的手,那僵白的手指中央,是那只玫瑰蝴蝶螺!
他揑在手中。
至死他揑在手中。
医生“咦”了一声,大伙就跟着叹息。
我看到了我要见的贝壳,的确是名不虚傅,虽然不可能闪亮夺目如珠宝,但是大自然的创作,上帝的意思,那种纤巧的线条,美丽的图案,真是无以上之。
就在那个时侯,那贝壳一滑,从死者手裏滑到地下,敲碎了。
我轻轻惊呼一声。
只有那个高度,照说是不应该碎的,况且又是木皮地,但是它竟然跌碎了。
医生放下了他的手,梅生那些婶婶们,忽然都放声号哭起来。我也哭了。
哭得很伤心。梅生也哭。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心肠如铁,照理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哭,但是我为一个不相干的老人,好好的哭了一场。
我记得梅生抽抽嗒嗒的说:“人家爷爷死,抓住儿子的手,我爷爷,抓的是一只贝壳。”
我只见过那只贝壳一次,就是医生拉开沈老先生手的一刹那。以后再没见过。
我访过名家,只要提到那名称,他们都笑,全世界只有十来只的东西,只能放在博物馆裏,私人如何寻觅得到?至於其他的种类,能找到的,倒都找来了。
有时侯偶然想起梅生,我倒希望能再见他,再与他聊聊天。出生在那种家庭,我并不怪他。
他爷爷死了没多久,家产都分了,那幢有梧桐的屋子,居然卖了出去,那些贝壳,不知所踪,梅生也转了校,开头还写几封信,以后就没有了音讯。
没多久,爸妈就带着我来了香港。
妈妈老说:“你那个皮袍子月兑套换套的同学……”那就是指梅生了。
我是很感激他的,他让我看到了我要看的东西。
如果他现在看到了我的收藏品,恐怕不会取笑了吧?只是他这个人现在在那裏,我真是不晓得了。
我不是要为一只贝壳写一个故事。只是这段事情,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深,使我无法忘记。
即使永远得不到那只玫瑰蝴蝶螺,作为一个人来说,我还是此那个老人幸福。因为我除了四柜子贝壳,还有爱我的妻子,一儿一女。
我的生活幸福,我的家庭融洽。
我十岁的女儿,常常会来我的书房,指着问:“爸,这只是什么?这只又叫什么?”
我的书房有温暖,这是无可比拟的。
温暖!
温暖不是一只叫玫瑰蝴蝶的贝壳可以代替的。
有时候我这样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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