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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求真记 第23页

作者:亦舒

整套戏放映完毕。

三个观众面面相觑。

求真低声说:“中年李莉莉忽然失踪,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柳探长看着求真,“你倒说说看。”

求真微笑,“她看了金雷寄给她的录映带,听到金雷呼召她,她终于放下凡间一切,跟随金雷而去。”

柳探长十分震惊,“你真的这么想?”

求真点点头,“她恢复了青春,在戏中与金雷团圆。”

柳探长呆了一会儿,才笑说:“这是没有可能的事,这不是真的!”

求真看着小冰。

小冰说;“科学不能解释的现象一直是很多的。”

“小冰,饶了我好不好?”

小冰道:“卜小姐是文人,文人的想像力一向丰富。”

求真说:“把刘老总给叫来,他看过这套戏七次,他该记得这套线的结局,可以给我们印证。”

小冰说:“我马上去打电话。”

真没想刘老总二话不说,立刻赶至。

小小鲍寓里此刻有三个男客。

求真说:“老总,此刻我要重播戏假情真的结局部分,敬请留神。”

柳探长不忘挪输:“当心金雷把我们四个人都召进电影里去。”

求真不加思索地说:“我们对他没有意思,他才不会那样做。”

柳探长回敬:“卜小姐工作过度,已经走火入魔。”

大家静下来,待刘老总看那个结局。

男女主角一出场,刘老总双眼已经发红,片刻间他泪盈于睫。

对白固然动人,老总的反应也似乎过激,不过,人是感情动物,令得老总流泪的,也许只是他私人的回忆。

丙然,他便咽地道:“四十年了。”

大家知道还有下文。

“我与她当年一别,竟已四十年,奇怪,时间流到什么地方怯了。”果然,老总是在怀念初恋情人。

求真问:“她生活可好?”

“好,好得不得了,此刻儿孙满堂,移民澳洲悉尼,花园洋房有游泳池,幸亏没跟我这个穷文人。”

小冰不耐烦听他的恋爱史,追问:“戏的结局是否如此?”

老总低下头,“不记得了。”

“喂,你不是看过七次吗?”

“四十年前的一套戏,哪里还记得。”

求真问:“你不是李莉莉的忠实戏迷?”:

“人的记忆力会得衰退。”

求真喃喃地说:“影迷靠不住。”

“对,”老总问:“现我来有什么事,这同李莉莉。失踪有什么关系?”

小冰打个呵欠,“明天再谈吧,聚会解散。”

三个大男人片刻走得一个不剩,只余求真一个人坐在书房沉思。

她已完全清醒,一点睡意也无,搔了搔头,为适才自己超现实的假设失笑。

李莉莉真有可能彼金雷招到戏里去以续前缘?如果是,则太理想了。

怕只怕世事没有这样完满。

怕只怕李莉莉要不已生意外,要不还要寂寥地度过下半生。

星期一,返回报馆,刘老总哈喝着给求真新任务。

求真完尔,他对故人的怀念终于过去,又可以如常生活了。

接着一个星期,求真忙得不可开交。一

所以当她接到小冰先生电话的时候,十分讶异,什么,他还没有忘记这件案?

“卜小姐,出来一次可以吗?”

求真十分尊重小冰先生,她应约到小冰侦探社去。

小冰简单地说:“你想知道案子的结局吧。”

求真点点头。

“我们找到了李莉莉。”

“什么?”求真跳起来。

“她并不是失踪,她只不过搬到朋友家去小住了几天,已经主动出现。”

照说,听见李莉莉女士无恙,应当高兴才是,但是小冰与求真同时失望得了不得。

真黑心。

小冰轻轻说:“她的异性朋友是一个富商,从前是她的戏迷,听说他俩已论到婚嫁。”

什么!

小冰先生说下去:“卜小姐,我们不能对他人要求太苛,我们只希望人人可以安居乐业。”

“是。”求真低下头。

“也许她真的忘了金雷,也许她没有,但五十多岁的她还有一段很长的日子要过。”

求真点点头,“你见过她?”

小冰答:“她保养得很好,风韵犹有。”

又坐了片刻,求真告辞。

呵没有人等人一辈子了。

戏假情真确是一个破戏,女主角没有等男主角。

老总没有等他的初恋情人,而她,卜求真,也终于会找到新人。

回到公寓,求真想重看那出戏,不知恁地,按错了录映机的组掣,等到发觉,整套戏已被洗得一干二净。

求真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时间总要过去,人们的记忆系统装不了那么多东西,总得淘汰一些回忆。

于是,最难忘的人与事也终于会被忘记。

原着人之梦

鲍私两忙,往往由早上六时做到半夜,六个月之后,长期疲劳渐渐现形,有一日,弯腰用莲蓬头洗头,水声哗哗,十分痛快,忽然之间,听到轻微鼻鼾声,谁,谁在打鼾?一吓惊醒,原来是自己在站着洗头当儿躲了一觉,人,有时会累成这样。

于是慢慢就不大同情失眠人了。

匆匆梳洗完毕,立刻要坐下赶稿,星期一至七,月头到月尾,年初到年终,绝少告假,写稿只得一个秘诀,便是写写写写。

有没有想过不写?有,天天有,可是你瞧,什么都从写稿而来:自尊、自信、开销、节储,同时又光明正大地消磨了时间,故不敢不写。

有时候真是蛮累的。

晚上渴睡,家人如还在身边报告事务,便会对之说:“我不行了,明天再说吧。”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训练有素,将来百年归老,也可以这样对老伴说:“我不行了,来生再见吧。”

不过此刻,第二天又起来了。

几乎完全没有娱乐,只能抽出片刻看看报纸杂志,为什么这样自苦?有许多工夫,假手他人,说不定将来就要后悔,还是今朝努力点好。

偏偏百上加斤,害了伤风。

流行性感冒病毒,不知坑了多少英雄好汉,许多人做手术也不过七天出院,好人一样,但是伤风却往往要两三个星期才能痊愈,哼唧哼唧,去了半条命,又怕传染给家人,一定戴口罩,再加上戴眼镜,戴头箍,整个脸重得似要跌出来。

还怎么伏案苦写?不如去休息吧。

躺在床上,无限内疚,挂住堡作,真佩服月兑稿成习惯的作者,多潇洒,完全不在乎下一段稿子从何而来,确有过人之处。

终于堕入梦乡,还在唉声叹气。

精神渐渐安宁,吁出一口气,失去知觉。

不知道灵魂有没有去到离恨天。

飘缈间忽然听到一阵笑声。

还不止一个人呢,笑声一如银铃,悦耳无比,不禁月兑口问:“谁,谁?”

“醒,醒……”

我睁不开眼睛,只得说:“别吵我,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醒醒,我们这班人很难聚集在一起。”

我申吟,"小姐们,饶了我,我实在起不了身。”

有人同情地说:“替她敷一把热水。”

另一位说:“给她做一杯酽酽的龙井。”

还有一个更佻皮,“写写写成日价乱写,活该累,写那么多干什么?写完我们,也该休息了。”

我还没听出语病来,“为什么写,为生活呀,上有八十岁老娘,下有三岁孩儿,敢不写吗?”

她们笑作一团。

忽然有暖呼呼毛巾轻轻掩上脸来,我伸起手,抹一把。

又有人服侍我呷了一口清洌的龙井茶。

“什么人对我这样好?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好。”

“读者们一直算对你不错。”

“读者?”我苦笑,“读者是老板,伙计肯卖力,老板们自然满意。”

我伸一下懒腰,终于愿意睁开眼睛。

一看到眼前情形,我呆住了。

我竟躺在一间雪白的卧室里,一面墻几乎全是玻璃窗,外头是蔚蓝的天与碧绿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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