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明放下心,“你干什么?”
“我在大学任教。”
啊,原来如此,所以她也在放暑假。
怀明有点汗颜,什么地方借来豹子胆,竟然约会起大学讲师来,他不过是一个区区的预科生。
她微笑,“让我们忘记彼此身分好不好?今天不算这些。”
可是稍后,还是不得不提到年龄。
怀明一坐便叫香槟。
领班迟疑,很礼貌地说:“本餐馆不招待十八岁以下的人客喝酒。”
怀明做梦都没有料到这一招,脸色顿时惨白,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
正发呆,没想到他的女伴已经笑着说:“我才不会向你证明我已经超过十八岁,这是我历年来听到最好的赞美,给我们两杯橘子水好了。”
连消带打,不费吹灰之力,一场尴尬消失无踪。
领班微笑退下,怀明面孔也渐渐恢复血色。
经过这一次,怀明知道他可以信任她,于是一边享用食物,一边诉说心事。
她专注地聆听,不时加插一点意见。
可能她也如怀明的父母大哥一样,觉得年轻人的所谓心事,所谓烦忧,统统微不足道,芝麻绿豆,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毫无地位,但是她的态度不同,她丝毫没有看轻怀明的烦恼,她帮他分析,替他分忧,给予安慰。
她很明白,这些琐事,在怀明年轻的世界里,也就是盘踞不走的怪兽。
她一点都没有不耐烦。
反而感喟地说:“少年人不好做。”
“但愿家母也明白这点。”
她笑笑,“中年人更不好做。”
怀明一怔,不由得讪笑自己:“但愿我明白这点。”
“互相谅解不就行了。”
“有时关在房中,整日不愿说话,不是没有话说,而是不知同谁说好。”
她忽然说:“心房是世上至寂寞的地方。”
怀明投去感激一眼。
“不过,你的小女朋友呢?”
怀明投诉:“让她掌握了我的心事,吵架时,当笑话似提出来攻击我,以后谁还敢多嘴。”
女郎颔首,太毛燥了,少女时代,她也曾因此失去良伴。
甜品上来之后,她间:“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那语气,那声调,直情完全倚赖他。
怀明满心欢喜。
跳舞厅是一般年轻男女聚集的地方,她一到,就知道小男生李怀明存心炫耀,他豁出去了,也不怕有熟人做耳报神去告诉小女友。
她会心微笑。
怀明说:“如果嫌吵,我们换地方。”
女郎才不理,她把怀明拉下舞池,拍一拍手,轻俏曼妙地扭动腰肢,随节拍跳起霖巴舞来,她亦步亦组地跟随男伴脚步,却又能变出万千花式。
一曲既停,怀明不禁鼓掌。
他紧张地握住她的手,搂得近一点,贴近她身子,跳一只四步。
她有形容不出的柔肤,无比轻柔的细腰,长得高挑,怀明不必低首相就,该刹那,他忘记置身舞池,有千百只眼睛看住他,他闭上双目,享受陶醉在香氛中。
音乐停止,怀明贪婪地抱怨:“为什么你不是我的女朋友?”
女郎一怔,随即嗤一声笑出声来。
怀明不服,“有什么好笑?”
她摇头,“你才不会要我这种女朋友:周末永远起不了床,嗜酒嗜烟,看报纸已经需要远视眼镜,心目中除了退休已无他念。”
“胡说。”
“都是真的,”她看到他眼里去,“为什么要骗你?”
“你芳华正茂。”
女郎哈哈哈笑,“没想到你倒骗起我来。”
怀明停住脚步。
“专心跳舞,不想别的,来,与我合作。”
他们只跳到深夜,舞池已经水泄不通,两人的腿已有点酸软,才离开舞池。
仍由她开车,转一个弯往山上驶去。
在避车处停下观看夜景,那里一列车子中都是双双情侣。
她吁出一口气,“景色变化不大,人却都变了。”
“多美!”怀明赞叹。
她看看腕表,“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时间过得真快!”
“谁说不是,可惜有时又过得太慢。”
怀明觉得她每一句话都值得品尝。
回到家门口,怀明依依不舍地道别,才走出两步,又被她叫回头,她坐在车厢里,叫他低下头,他照做,没想到她在他脸颊上吻一下。
樱唇柔软润湿的感觉,使怀明震荡。
他脚步有点蹒跚跌撞,没喝酒已似醉醺醺,精神恍惚,心中一直惦念下文,但已经没有了。
回到漆黑房内躺着,脸上那个吻整夜不退,然后,天亮了。
怀明累极而睡。
第二天下午,怀明到管理处去查她住在几楼。
司阍笑说:“你说的必是程小姐,她是十六搂乙座梁太太的妹妹,自英国回来渡假,今早乘飞机走了。”
怀明听了整个人怔在那里。
“我还替她拎行李呢,人挺客气,给了丰富的小费。”
已经走了。
他嗒然回到书房,怔怔看天花板,半天不作声。
她没有告诉他今天走。
想必是怕再见珍重,万里顺风这些繁文缛节。
多么潇洒,性格若不是真正成熟,才做不到这样飘逸。
这个时候大哥进来骂:“你把我的衣服弄得一团糟,罚你以后免借免问。”
怀明不语。
怀德说,“家敏找你。”
怀明仍然不出声。
“吵架了是吗?”
怀明把头伏在桌子上。
“哑巴!”怀德走开。
今天是十八岁,是他的生辰。
他胸膛里有好几种感觉掺杂在一起,软的、酸的、苦的、甜的,绞成一团,无法释放。
偏偏又叫他偿了心愿。
怀明一个人踱到池边,坐在那年长女郎坐过的帆布椅上。
要找她始终找得到,可是怀明尊重她的意思,让她悄悄的走,彼此留一个好印象。
怀明轻轻说:“谢谢你。”
小家敏找了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怀明转过头来。
“都预备妥当,今天要好好庆祝,我们先到…然后去……”
怀明没有听进去。
那个吻仍留在他的脸上。
在脸上等他。
真假美人
鲍元二一七五年。
大都会。
妙龄女子江巧仙坐在雪白布置的公寓里与好友谷淑美谈心,巧仙脸容肃穆悲哀。
时代那样进步了,女子所谈的,却仍然还是男人。
淑美用温柔耐心的语气问:“你几时发觉张文光疏远你?”
“三个月之前。”巧仙低下头。
“那不是他刚升级的时候吗?”
巧仙点点头,“是,那时他升为部门主管,通入私人办公厅,公司还特地拨了一个智能二O九型助手给他。”
淑美听了马上赞叹:“那公司一定是极端重视他了,智能二O九式机械人是身分象征。”
“他渐渐地冷落了我。”
“也许只是工作压力大。”
巧仙苦苦地笑,“张文光是非常有天分的高温物理专家,热爱工作,不怕艰难,挑战性越强的任务,越是令他兴奋、精神。”
淑美沉思半晌,才向好友说:“那么,你们之间,可能出现了第三者。”
巧仙一震,双目失神,取起杯子,喝一口酒,才说:“这同我的假设,一模一样。”
她又喝了一口酒。
酒这迷人的饮料,数千年来,不理朝代,一向是人类的好友。
淑美轻声说:“巧仙,我可否给你忠告?”
“请讲。”
“巧仙,属于你的,终归属于你,不用你操心、也不会叫你痛苦,凡事不要勉强,勉强没有幸福。”
巧仙讪笑,“千年万载,真理不变,可是,实践起来,往往有点麻烦。”
“放不下?”
“我很喜欢他。”
“那更加要尊重他的意愿。”
“淑美,我知道你所教的,你全做得到,你是顶顶大方的一个人。”
淑美微微笑,“可是你心里一定在想,谷淑美肯定没有恋爱过,否则哪会如此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