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听见之之访问陈佳,又重新围上来。
秀秀说:“我们续不下去了。”
思思急道:“那怎么行,故事连载到一半,没有下文,被读者骂死。”
“读者才没有那么空骂你,读者唾弃你才真。”
陈佳觉得与他们相处,也得益良多,这一代的年轻人聪明,活泼,刁钻,不容轻视。
“结局倒底如河呢?”微微问。
“真没想到创作故事这么难。”
“看故事最享受最写意。”
“才怪,看到劣等故事,读者活受罪。”
这个时候,之之似欲言还休。
陈佳注意到,便鼓励她:“之之,你好像有答案了。”
之之犹疑地说:“请各位不要笑我。”
“不,我们不笑。”
之之便说下去:“他们三个人上了岸,住到一块儿,开头感情并不融洽,少妇曾经想过要离开绅士,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令得他们患难见了真情。”
“什么事?”
“绅士生意失败破产,少妇拿私蓄出来,帮他恢复名誉。”
“又来了,天方夜谭。”
“不是没有可能的。”
“宇宙间什么都有可能,写出来不好看,就没有可能。”
陈佳鼓掌,“这已经是写作人的座右铭。”
“之之,你的结局太过陈腔滥调。”思思说。
“你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我没有,我如果有,我就是一个作家。”
陈佳觉得这一班年轻人可爱得无以复加。
“我们明天可不可以再来?”有人问。
“天天来,陈小姐不用写作乎?”家康说。
“下次又该轮到第二班读者来开研讨会了。”
“陈小姐,见面的时间太短,不过瘾。”
微微与之之表示不满。
陈佳赔笑,“我实在无法抽出更多的时间。”
“我们懂得。”
天色已微暗,该告辞了。
他们鱼贯离开别墅,陈佳在门口送他们。
家康忽然转过头来,“陈小姐,我们把小说的结局写出来寄给你好不好?”
陈佳说:“好极了,限时一个月时间,三十天后,我们再见面,届时,我也把这个故事的结局说出来。”
年轻人欢呼起来。
“我会让出版社与你们联络。”
“谢谢陈小姐。”
他们散了会。
陈佳回到客厅,女佣正收拾杯盏。
曲终人散的感觉比较落寞,陈佳多多少少有点感触。
她坐下来,看着窗外紫色的天空。
背后有声音传来:“孩子们都走了?”
陈佳抬起头,看到她的未婚夫程中正自二楼扶梯走下来。
她对他笑笑,“你呢,工作进度如何?”
“我这分工作又不必讲感性。”程中是电脑程序编写员。
“我们的喧哗有无打扰你?”
“二楼听不见。”
程中坐到陈佳身边。
陈佳看着自己双手,“我们玩了一个游戏。”
“呵,是什么游戏?”
“我把一个故事的开头告诉他们,叫他们续下去。”
程中一呆,“什么故事?”
陈佳停一停说:“我的故事。”
程中有点震荡,“为什么,为什么把私事告诉人家?”
陈佳不语。
“隔了这么些年了,你应当忘记。”
“但事实我并没有忘记。”
“至少假装忘记,陈佳,这样会对你有好处。”
陈佳抿一振唇,“孩子们要我讲故事,一时哪里有题材,情急之下,便只好说自己的故事。”
程中仍不以为然,“以后不要见读者了,人与人之间,维持适当距离最好。”
陈佳笑笑,“读者最可爱。”
程中说:“可恶才真,需素无穷。”
“他们才是我真正的老板,”陈佳笑,“当然有权这样做。”
“陈佳,让我做你的老板如何?”程中试探未婚妻。
“不,我发过誓,成年以后,我要自力更生。”
“你太过耿耿于怀了。”
陈佳说:“暂时不谈这个,让我们出去吃饭。”
“来吧。”
笔事原来是说故事的人本身的真实故事。
读者们可不知道这一点。
笔事要有三个人,陈佳不可能是绅士,也不会是少妇,那么,她是那个小女孩。
照陈佳的年龄推算,故事发生在十多年前,一只豪华客轮上。
那一年,她才十五岁。
当下,陈佳似真正把往事丢下.与程中渡过一个愉快的晚上。
回到市区的公寓,卸了妆,坐在露台上,自觉不枉此生,知乐常乐,事业与感情进展都十分理想,于愿已足。
陈佳吁出一口气,上床休息。
她没有时下一般干文艺工作的人的坏习惯,她不用服药睡觉,很快就憩着,陈佳时常笑说这是她最最得天独厚之处。
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梦中的陈佳,已经成年,她似刚刚下班回家,看到房门口一叠湿内衣,是她出门前浸在盘中打算洗涤的,又被她母亲扯出扔在那一角示威。
在梦境中,陈佳忽然忍无可忍,怒火中烧,她冲入房中,把她母亲揪出来,推翻在地,顺手取起身边一支木棍,兜头兜脑向母亲击打,血花四溅,一边嚷着:“你不尽责任,你不尽责任。”
在这个时候,陈佳惊醒。
她额角背脊爬满冷汗。
丑陋的往事如一条巨龙,惊醒之后到处肆虐,陈佳深深后悔,程中说得对,忘记它,只有对她好。
她起床点着一支烟。
母亲已于三年前去世。
在这之前,她们也已有十多年没有见面。
事实上,在轮船泊岸之后,陈佳再也没有见过她。
十五岁之前,多次,母亲一闹情绪,就乱扔乱摔她的衣物,一边喊“我的罪孽满了,我的罪孽满了”,一边把陈佳推出门去赶她上街。
陈佳从来没有动过气。
她一次又一次默默忍耐,渡过最黑暗的童年。
十五岁之后,没有人听过她提母亲这两个字,连她都以为已经忘记这个人。
但是今夜证明她并没有淡忘,伤痕历历在目。
陈佳惆怅,看样子她终身都无法不背着这创伤的十字架。
最坏的一次,母亲取出利刃,咬牙切齿要赶她走,即使如此,陈佳也没想到她恨这个妇人恨到要置伊于死地。
噩梦太恐怖了。
天渐惭亮,陈佳又得展开一天的工作。
下午三点半,程中照规矩自办公室给她电话,同她说两句话。
陈佳说:“我很想念你。”
程中答:“我也是。”
然后她带着微笑出门到图书公司去。
推广经理同她说:“见小读者的计划非常成功,其他书商纷纷跟进,我们又一次带领潮流。”
陈佳说:“怪累的。”
“喔唷陈小姐,现在干写作,也不能尽躲在深闺不见人呵。”
陈佳笑笑,生意人都一个心思,赚钱最重要,巴不得写作人上台去兼职唱歌跳舞。
“过两个月我要出埠。”
“小姐,交足了稿子,我管你去南极洲。
饼两天,陈佳的情绪似乎平复,生活恢复正常。
心波上激起的涟漪渐渐消失。
这个时候,小朋友们的稿件却纷纷寄抵出版社。
记得吗,陈佳叫他们把故事的结局写下来,果然,他们真正对写作有兴趣,每个人都纪录下不同的答案。
陈佳本来不想拆开他们的信件,但失信于人,倒底不是一个好习惯,她把各人的稿件细阅。
文笔当然不大成熟,陈佳边看边莞尔。
五个小朋友,有五个不同的假设。
家康始终坚持交际花会得改过自新,他为人乐观热情,深信人间充满光明。
思思的答案有点离奇,她写那少妇在邮轮上偷窃了老绅士大笔金钱珠宝,继而失踪。
微微独门心思,写到三人在船上最后一个晚上,老绅士忽然发觉小女孩是她的亲孙女儿。
陈佳很欣赏他们的心思。
她把稿件交给总编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一说,老总一怔,叫起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