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护苦笑,“除出白血病,还会是什么。”
琪琪别转脸,“多久了?”
“发现已有一年多。”
“车祸不是主因?”
“那次失血也使我们头痛。”
琪琪同看护说:“你若需要我,随时叫我,半夜都不拘。”
看护点点头。
回到家中,琪琪一整夜坐在客厅中不寐,她从来没有为异性失过眠,不值得,她时刻警惕自己,现代女性切忌沦到这种地步。
但看,她现在为李举新失眠。
琪琪隔日隔日跑医院,看护脸色越来越沉重,琪琪越来越沉默。
“吴小姐,你需要休息,明后天你不必来。”
琪琪模一模自己的黑眼圈与苍白脸庞。
“病人的父母想见你。”
琪琪摇头,伤心人见到伤心人,许只会得抱头痛哭,一点帮助都没有,琪琪并无心情在这时候见伯父母,改天吧,如果有缘分,一定可以会晤。
那日回家,琪琪累极入睡,她早有准备,把头搁在电话旁边。
清晨,它响了。
琪琪惊醒,忙不迭取电话筒,那边是小娟的声音:“吴琪,我表哥不在人世了。”
琪琪早已知道有这样的结局,待它真正发生,却又不肯接受事实,整个人如踩在云端里。
多么短暂的偶遇。
“他很平安,他很感激你,他不愿见你,怕你伤心。”
琪琪木麻地唯唯喏喏。
小娟说:“回来再详谈。”
琪琪把戴在手腕上的白金表转一个圈。
她轻轻说:“你没有报答我,你甚至没有痊愈。”
琪琪用双手掩住面孔。
游伴
求真终于下了决心。
那是一个秋天的早上,空气清新,略见凉意,抬起头来,只见蓝天白云,一片祥和,求真知道夏已去秋已来,而我们生命中宝贵的岁月,就这样一季又一季,在指缝中溜过。
所以她下了决心。
她把那个电话号码取出来,放在茶几上朝着它看。
林夫人把这个号码给求真的时候,睑上带着淡淡的笑,像是说着挺普通的事:“侬放心好了,”她说着上海话,“都是日本人,三个月换一批,绝对不认得侬。”
求真当时低下头,上海话真好听,你是侬,他是伊,打个寻常招呼,都似浓情蜜意。
林夫人即使胖了,中年了,也还看得出脸容曾经秀丽过。
她接着说:“男人要白相,阿拉也要白相。”
她给求真一个电话号码。
求真收在抽屉里上整个夏季。
直到今天。
求真解嘲地说:我也是夫人呀,嫁人以后,外头管她叫薛王求真。
可惜这个夫人见相公的时候少之又少。
这一两年来,两人形同分居。
每天早下,求真起来,梳洗完毕,就到泳池边坐到中午,吃过中饭,外出办一点事,回到家来,又到网球场坐到黄昏。
为什么不出去消遣?求真微笑,同你喝茶的是一班人,调转枪头讲你闲话的,也是同一班人,有什么味道。
不如独自吸一支烟,喝点酒,又当它一天。
求真还年轻,不嗜打牌,原先是个大学毕业生,不想继续进修,与娘家不和睦,无处可诉心声,生活孤清,早成习惯。
——有个孩子就好了。
但求真不能肯定,她是否会全意全心爱薛某的孩子。
他俩关系已恶劣到公开谈判分手条件阶段。
求真一口咬定一笔赡养费数字,薛某大吃一惊,索性搬出去住,命律师还价,就这样,坚持了两个夏季。
拖太久了,求真告诉自己,浪费的是她的生命。
今夏,她独自坐在浅水湾茶座,林夫人看见她,忽然过来,给她一个电话号码。
她叫求真去玩。
真是一种最原始的鼓励。
求真郑重拨通电话。
那一头传来悦耳愉快的女声,“宇宙伴游社。”
求真镇定的说:“我需要一位伴游。”
“是,夫人,请提出你的要求。”
“他必须年轻高大英俊。”
对方浅笑,“他们每一人都附合上述条件。”
“和善,礼貌,有幽默感,擅对话。”
“没问题,夫人。”
“会跳舞最好。”
“可以,请问夫人你几时需要他?”
“今天黄昏。”
“夫人,请你在下午五点半到华晶酒店咖啡室,胸前佩一朵白色康乃馨为志。”
“就那样?”
“他会找到你。”
“好的,”求真点点头,“我会准时。”
“夫人,所有开销归你,然后每小时的费用是——”接待员说出一个数目。
求真笑了,这要比大律师的收费贵三倍以上。
“夫人,你一定会觉得物有所值。”
求真放下电话。
值得,不值得,没有一定标准,她但求散心,不计代价。
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约会。
求真换上一套舒服的常服,配好手袋鞋袜,佩上那朵白色康乃馨,自己开车出门。
酒店咖啡座很可能碰到熟人,求真并不在乎,她挑张桌子坐下,叫一杯矿泉水。
三十分钟后,她开始尴尬。
茶客纷纷离座去赶下一场晚餐,热闹的茶室人丁渐渐疏落。
那人迟到。
求真不由得有点生气,没有职业道德!
她想起身拨电话到伴游社投诉。
罢在这个时候,有人走过来,附子,轻轻地对她说:“你好。”
求真抬起头,来了,终于到了,千呼万唤始出来。
年轻、高大、英俊,一点不错,完全附合要求,笑容纯洁可爱,打扮斯文。
求真的面孔忽然涨红。
对方却问:“我可以坐下来吗?”
求真点点头。
他用的是英语,求真看他却不似日本人。
他笑笑说:“我在那边留意了你好一会儿。”
他讲的是真话,侍者把他喝剩的饮料拿过来。
求真一看,怔住,巧克力冰淇淋苏打。
新一代什么都不一样。
她微笑,所以他迟到,她原谅了他。
许久没有单独面对一个陌生男人,求真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然而倒底见惯场面的人,虽然有点紧张,仍然落落大方。
他欠了欠身,“我冒昧了。”
求真问:“我怎么称呼你?”
“我名叫却尔斯。”他微笑。
“那么,却尔斯,我们自这里到何处去?”
他扬起一条眉毛,像是对求真的主动感到诧异,随即笑,“你想到哪里去?”
求真吁出一口气,“我想吃一顿好菜,喝一瓶好酒,还有,希望你好好陪我天南地北地聊天。”
却尔斯松口气,“那太容易了,那我绝对办得到,我还以为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求真一窘,又不禁笑起来。
值得,怎么不值得,她不知道多久没畅快的笑。
“我们走吧。”她说。
却尔斯召来侍者结账,求真有一丝诧异,一切开销不是归她吗,也许由他先垫付,她把打开的手袋又合拢。
却尔斯说:“我带你到一间无名的小陛子去。”
“好的。”求真轻轻摘下襟上花朵,随他离去。
他开一部小小开篷车,直向郊外驶去。
求真任由凉风吹拂头发,好久没这样轻松,没想到金钱还可以买到某一个程度的快乐。
却尔斯看她一眼,“你好象很享受。”
求真眯着双眼,“每一分钟。”
“懂得生活的人已经不多。”他称赞她。
求真冲口而出,“我懂,可是生活辜负了我。”
却尔斯有点震荡,这个陌生秀丽的女子独坐时是如此落寞,此刻又一如快乐小鸟,然而所说的话又似一个谜。
“介意把名字告诉我吗?”
求真一怔,她不想说假名,也不想说真名。
却尔斯笑说:“那么,我就叫你喂吧。”
喂。那多亲热。
婚姻没有腐败之前,她也叫过薛某做喂。
求真说:“我喜欢,我接受。”
却尔斯又笑,求真看到他雪白的牙齿便高兴,虽然没想到这么可爱的年轻人的青春都可以按钟数出卖,但非常庆幸今晚他是她的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