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走到女郎身边坐下,“你好。”
女即并没化作一缕青烟消失无踪,她朝他笑笑,“你好。”
汉生清清喉咙,“请把你名字告诉我。”
她很大方,“我叫吴于青。”
有名有姓,可见是个活生生的真人。
多好,不必交换名片,不必比较职位,也能做朋友。
“你在度假?”汉生问。
女即笑了,伸一个懒腰,“我早已决定,我的一生,必须是个漫长的假期。”
汉生非常羡慕,这简直是至伟大的宏愿,凡人无法做到。
“你呢?你也在放假?”
“不。我需要工作。”
“真不幸。”女郎是由衷的。
汉生不由得有一刻自惭形秽。
但随即又振作起来,“工作有工作的乐趣。”
女即笑,“你真有趣。”
汉生忽然之间,真的有点觉得自己是个有趣的人。
在沙滩上稍坐的片刻,犹如永恒。
月亮又上来了。
整晚,汉生耳畔都是海浪擦过沙滩的沙沙声,象小时候去旅行,划了艇回来,
一直到躺在床上,身子犹自载沉载浮,不能自己。
没经到七八岁的情怀到今日又回来了。
第二天去上班,车挤,人忙,汉生的心情却一直上佳,嘴角挂一个莫名微笑。
同事说的话,他似听得到,又似听不到,所有不合理的事不再骚扰他,生活中细节不再重要,他耳畔只有那沙沙声,身体继续随月色荡漾。
他同自己说:荒谬。
却不介意荒谬下去,直至一生。
红日炎炎,对汉生来说,已没有多大意义。
每日傍晚,他赶回去同那女子见面。
有时见得到,有时见不到,有时只有招一招手的时间,有时可以说上几句话。
女即口头蝉是“你真有趣”。
逐渐逐渐,汉生把他的前半生一点一滴向她倾诉。
她总是微微笑,双目看看白色浪花,把笑脸融到盐香里去。
最后汉生忍不住问:“你愿意把你的事告诉我吗?”
她笑了,牙齿雪白,象整齐小颗的珠子,她轻轻答:“不知你还要不要听这种老故事。”
汉生说:“当然要。”
“改天吧,改天我有空再说。”
她拾起一颗石子,用力掷向天涯海角。
澳天,他想约会她。
他想与她在别的地方见面,又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地方。
她似属于那个白沙滩,那海浪,那弯新月。
朱汉生糊涂了。
“你住在附近?”
“我是你邻居。”
“一个人住?”
“我有家人。”
“是父母吗?”
女郎笑笑,“父母早已不在。”并不介怀。
“白天做些什么?”
“什么都做,最主要是休息。”
“晚上呢,做什么多?”
“玩呀,同朋友出去吃饭,喝酒,聊天,城内至多消遣地方。”
说起来,嗜好仿佛同一般年轻男女,包括朱汉生在内,没有什么分别。
“你可开车?”
“当然,否则住郊区太不方便。”
也许朱汉生不懂问问题,也许吴于青太懂得答问题,汉生并没有自对话中得到太多资料。
汉生一点不介意。
——夏季契约日期往往太短。
这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我是否能将汝比作一个夏日”中的一句。
汉生十分有同惑。
天气渐渐凉了。
女郎在衬衫外罩一件长袍,然而袍子往往遭海浪溅湿。
然而这个脚踏细沙的弄潮儿却兴致越来越高,留恋海旁,不肯离去。
朱汉生陪着她。
他俩好比沙滩上两粒贝壳,每次见面,都在同一地点,从不去别处,却深感满足。
喁喁的絮语,“当然,”于青会说:“父母是爱我的,不然不会给我那么庞大的遗产。”
由此可知,她的身世同江可风差不多。
所以不必工作,不必钻营,不用流汗。
“但是,他们说生活除出玩耍,还有其它,这样吧,过几年再发掘重大的意义吧。”
汉生只会得陪笑。
“于青,周末我白天有空,可以陪你到别处走走。”
“不用,。我最近不大想出去。”
“那么,我到府上来看你。”
女郎笑:“太远了。”
“可是,都快要秋天了。”
“是。”女郎惆怅。
阳光往北回归线上移,渐渐薄弱,照不透海水,失去碧绿的折光,大海变了颜色,一时墨绿,一时灰褐,情绪波动,激起的浪花,也比较愤怒。
与夏景是有点两样了。
蝉声渐渺,树丛中有蟋蟀鸣叫。
江可风回来了。
朱汉生却舍不得搬出去。
“你喜欢住,我没问题,屋里共有五间房间,我们许整个星期不见面。”
“可风,都是些什么人住在附近?”
“我不清楚,就是贪互不来往,互不相识,我讨厌群居生活,你呢?”
汉生点点头,“我也最恨打招呼,说客气话,问好。”
可风笑了,“下个月许住欧洲去一趟。”
“走得这么频繁,可是有怪兽追着你呢,抑或,在寻找什么?”
可风抓抓头皮,“我也不知道。”
周末,汉生沿着小小私家路去查门牌。
勃拉恩安德逊医生,苏孝仁先生夫人,爱斯胡辛先生,王守忠先生夫人,张国威先生,苏宅,刘宅,蒋宅……没有人姓吴。
回到江宅,汉生嘲笑自己真是个不可药救的无聊庸俗的凡人,随缘而安不是最好吗,何用苦苦追查人家身世下落。
鲍司里所有女同事的生平履历都有稽可查,记录在人事部档案里,又不见朱汉生感兴趣,人家越不说,他却偏偏追查不休,什么意思。
他叹口气。
那是因为他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弄潮女了。
他害怕,怕要等到明年夏天。
又怕即使等到明年夏天也没有用。
这游丝般的念头忽大忽小,使他恐惧。
朱汉史从前是个无忧无虑的小伙子,自从邂逅了女郎以后,苦乐参半,患得患失。
忘记她,忘记她便可以恢复自我,重新做一个无牵无挂的人。
可是汉生又踌躇,但是按时的生活那么苍白,又非他所愿。
呵世人其实并没有选择余地,因为无论挑哪一样,将来都是错,都会后悔。
汉生不欲再想下去。
可风诧异,“已经穿毛衣了,你还往沙滩跑?”
汉生不语。
“你看上去有点魔意,可是为着一个人?”
汉生点点头。
“她是谁?”
“一个美丽的女子。”
可风笑,“你妈妈没同你说,越是好看的女子,越是害人精?”
“妈妈们会不会错?”
“很多时都错得离谱,可是我们仍然尊重她们。”
两个年轻人打算结伴喝香槟渡过秋季。
稍后,可风还是到欧洲去了。
乘搭飞机,对他来说,也是一件事,总比蹭在家中翻画册听音乐的好。
一日,汉生的车子经过私家路,惊鸿一瞥,在倒后镜看到一个穿红色大衣的女子,似曾相识。
他的心咚咚一跳。
连忙抬起头,那女子已经弯腰走前登车。
车子很快驶走,汉生失之交臂。
他警惕自己:切莫强求呵,朱汉生。
栀子花迹已渺。
日间阳光淡淡,晚间空气清寒,不象亚热带。
午夜梦回,汉生老觉得他似听到有若隐若现的哭泣声,如不是他多心,就一定有个伤心人住在附近。
要不就是猫儿叫,抑或,是一个幼婴。
他很快地翻一个身重新堕进梦乡。
有时会梦见那个女孩站在沙滩上等他。
她似不怕冷,仍然作初秋打扮,笑靥迎人。
同她说话,她不作答,半晌才说:“你真有趣。”
醒来无限惆怅,象是根本没有这个人,这件事,一切都是他的想象。
因为现实生活苦闷,因而构思这个女子来作伴。
睡醒了,往往比上床的时候还累。
可风寄明信片回来,题的字,风牛马不相干,他写:也许结婚生子才是当务之急,但,如果坚持要与相爱的人结婚生子,可能永远达不到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