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给过她鼓励的人,好似只有可爱的三婆婆。
小凡许久许久没有见到母亲,彼此并无怀念,此刻她自己也是一个草率的母亲,且不幸地没有任何挡箭牌证明她并非草率,倘若尚有一个破败的家,倘若同床异梦的伴侣仍在身边还可以藉词指责不争气欠教养的孩子不知像夫家哪个不受欢迎的亲戚。
但是忽然她得到了机会,工作岗位上有空缺,老板坚持由她升上,多年的耕耘终于获得成果,小凡吁出一口气。
同事帮她庆祝:“王小姐今天生日。”
小凡好奇,有点迷茫,她竟忘记了自己生日,从来没有庆祝,过几岁了?
同事们狡猾地答:“智慧能干的女性没有年龄。”
真动听。
喝著香槟,她看到角落有张小小的脸。
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一位少女穿着纱衣轻轻叫她一声“妈妈”。
小凡怔住,竟长得这样大了。
她很清楚记得,少女身上纱衣不是白色,亦不是米色,是一种自来旧的贝壳色,使她看上去,犹如古董明信片中美女扮饰的仙子。
小凡十分感动,没想到她出落得如此标致。
少女轻轻说:“我想搬出去住。”
小凡一怔,“搬往何处?”
“我们找到一个好地方。”
“你们?”
“是的,我们相爱。”
小凡发呆。
“我特地来说再见。”
“慢着,他是谁,他为人如何?他做何种职业?”
少女笑一笑,“不关你事。”
少女转过身子,扬长而去。
小凡放下手中香槟杯子,索然无味。
背后传来欢呼之声,叫她过去切蛋糕。
她得到不少,但失去的,何尝不是一样的多。
对著一面镜子,小凡看进去,那是一张成熟精明的面孔,没有人可以再愚弄她,或是欺压她,她挺直北脊,稳如泰山般站在她的地盘上,终于,谁也不能把她推来推去。
还有没有欢笑声?
或许有,但她此刻站的位置比较高,她听不见。
慢看,小凡皱起眉头,这是什么?这是丝丝白发;呵怎么会,不是恍如昨日吗?她提著行李自家里走出来打天下。
她扶着椅背,几乎站不稳,时间,时间溜到哪里去了?
克服了一切可以想像的困难,时间却没有放过她。
小凡咳嗽起来,背佝偻着,忽然觉得已经老了。
她不甘心地叫起来,一声又一声。
大厅宽敞舒适,布置无瑕可击,但四周围没有人.
她一开口,说话简直有回音。
母亲呢,母亲不最要面子,专等儿女飞黄腾达吗?
有人告诉她“令堂早已不在了。”
小凡掩着胸口,“我女儿呢?”
“她拒绝前来,她说她生活得很好,毋需迟来的照顾。”
小凡跌坐在沙发上,厅堂的水晶灯熄灭,一片黑暗,她忽然看到三婆婆走过来。
“三婆婆,”她站起来迎上去。
三婆婆微笑:“好些日子不见了。”
“你的样子却没有变。”
[到了这个阶段,当然不会变。”
三婆婆伸手来握住她的丰。
小凡隐隐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是来接我的。”
“是,你的责任已经完成。”
“我什么都没有做好。”小凡懊恼地说。
“够了,来!苞我走吧。”
“可是三婆婆——”
三婆婆只是笑。
小凡大声叫:“三婆婆,三婆婆!”
“小凡,小凡”
有人用力推她。
小凡呜咽,“我没做好,我没做好。”
她哭出声来———
“小凡,醒醒,醒醒。”
小凡猛地睁开眼,在她面前的,竟是她母亲。
“妈!”她惊呼。
“梦见三婆婆了?”母亲叹口气,“也难怪你,你一向与她亲厚。”
小凡抬起头,只见红日炎炎,原来她做了一场梦,她扑到镜子面前,凝视自己,只见一头青丝衬着红颜,她仍然是廿二岁的王小凡。
她还住在家里,母亲照旧在她身边,她仍云英未嫁。
只听得母亲说:“那剂药喝了宁神.我舒畅地打了一个中觉。”
小凡问母亲:“有没有做梦?”
母亲摇摇头。
王小凡却梦见了她自己的一生。
像古代的书生,伏在桌子上,在梦中历劫异数,待一觉醒来,一锅黄粱米才刚刚煮熟。
小凡走到厨房,发觉药渣还是温暖的,她这一个梦还不到一小时。
这样就在梦中过尽一生。
她母亲在一边叹气,“每个老太太都曾经是手抱的幼婴,一团粉那样受到大人钟爱,渐渐长大,梳著丫角辫子,与小友追逐玩耍,摔倒了,哭泣,再过一会,亭亭玉立,论到嫁娶,那样,就到夫家卖力卖全,主持家务,养女育儿,很快就中年,再就做祖母,一下子就老了。”
小凡太知道其中窍巧,整件事有点像接了电视录映机上的快速回卷钮,刷刷刷,映像飞驰而过,来不及精打细算,来不及详加考虑,更没时间小心处理,一切已成过去。
王太太叹口气.“小凡你要搬出去,就搬出去吧。”
小尺一怔,几乎怀疑自己听错。
“我不再阻止你”王太太神态十分疲倦。
小凡笑一笑,“母亲一定是对我心灰意冷。”
“几时走.随便你。”
小凡已经有了决定。
“等拿到房屋津贴再搬未迟。”
“什么?”王太太扬起眉毛。
“现在有什么资格搬出去差?基础没打好,徒然叫自己吃苦,为何来?”
王太太怔怔地看住女儿,泪盈於睫,“好了,好了,你终於想通了。”
小凡但笑不语。
小胡再催过她一次。
小凡鼓起勇气说:“我暂时不想分心!我要努力工作,谁不想出人头地闯出一番局面。”
小胡并没有怪她虚荣,虚荣这种贬词在九十年代已经不再管用!虚荣已变成上进的准动力。
小凡轻轻说:“人各有志。”
小胡想了想,“我等你。”
小凡惊喜,“你说什么?”
小胡摊摊手,“已经在你身上投资三年.还能亏蚀吗?我决定坚持到底。”他作出巨大让步。
“谢谢你,小胡谢谢你。”
“不要让我失望,不然令堂更要予技白眼。”
“你管她呢。”
小凡松下一口气。
是三婆婆那帖药的缘故吧!喝下去!母女心平气和,达成协议。
可是最终小胡还是赔了本。
小凡很快高升,接触的社会层面,人情世故—统统与小胡的世界有了距离。
两人渐渐疏远。
再过一段日于,小凡不复记忆,曾经一度,她曾考虑为他与母亲决裂。
与女同事说起这件事,小凡说“幸亏没有冲动行事。”
“离婚亦是很普通的事。”
“到底大伤元气。”
“当然,一大堆前夫在城里走来走去,社会再开通,当事人亦会觉得尴尬。”
“当时他那么想我搬出来。”小凡回忆。
“他不是笨人。”女同事代为分析“他当然知道那个时候不逮住你,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小凡不语。
“忘了问你,你几乎连行季都收拾好了为什么一下子转变主意?”三婆婆救了她。
“什么?”小凡笑问“你说什么?”
女同事感慨,“是缘分吧。”
“是,是缘分。”小凡承认。
她一直未婚,与母致同住,宿舍越搬越大。
亲友都说:“王太太当年顾虑全是多余的,小凡多争气。”
“事业成功,品格高尚,还怕没有对象。”
王太太又另外找到噜嗦的题目“你有朋友没有?标梅差不多要过去了。”
小凡微笑。
母亲太懂得代女儿贪婪了,王小凡有什么资格得到一切。
此刻的发展,比梦境中的她的一生已经胜过多多,还要怎么样?
“他们都关心你的婚姻问题。”王太大抱怨。
小胡倒是结了婚,生活不是不愉快的,三年养了两个男孩子,一次被小凡在见他介绍妻子给她认识,那女子的门牙没镶好,有点突兀,不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