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他不会这样,从前他带着女人进进出出,不当一回事,谈笑风生的,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也不一样了,每天放学我居然纹风不动的坐着做功课,给母亲写很长的信,连姻都戒掉了,一切药都不碰,零用钱拿来买书看,什么书都有,有时候父亲连我的书都拿去看。
有一日他问我:“你记不记得爸爸以前有个朋友叫玛丽亚?她家里有很多书。”
“那不是以前的事,那才大半年。”
“大半年还不算久?”他苦笑,“你爸爸的日子全浪费掉了,真是。”
“你想她?”
“其实并不。”
“如果你想她,把她找回来。”
“不不,我们的个性合不来,她太清高了,又不能像你母亲,对世事不闻不问,她是一个很麻烦的女人,惹不起,上次是我的幸运,也许是她爱面子,这么轻而易举的摆月兑了她,再去把她找回来?不必了。”
“但是你想念她。”
“一时想起而已,此刻已经忘了。”爸爸笑,“爸爸最高兴的是女儿现在乖了。”
“你可想念妈妈?”
“没有。”
“你有没有想念过一个人?”我老老实实的问爸爸。
“你叫我想谁好呢?小梅,我其实是一个非常寂寞空虚的人,你叫我想什么人好呢?男人解除寂寞的方法不外是吃喝嫖赌,小梅,难道你想我自今天起,忽然老僧入定状看起四书五经来吗?”
这话把我都引笑了。
丙然爸爸也玩出事来了,他趁我熟睡时把一个舞女带回家,那舞女半夜里起床,把爸爸所有名贵的东西一偷而空,一走了之。
爸爸非常的生气,尤其是一些有纪念价值的东西,像几副袖口钮,两只表,爸爸都愿意用现金赎出来,但是那舞女死不承认,也不能承认。她反问爸爸,“我能去的地方,其他野女人也都能去,怎么一定说是我偷东西?你哪只眼睛看见的?你睡得那么死?”说了一大串难听的话。
爸爸就没说什么,我心里很有点觉得他是活该。
但是爸爸问:“小梅,爸爸是不是老了?”
我说:“怎么说法?”
“女人只有在男人笼不住的时候才会想到钱,她伦我的东西,是不是因为她觉得跟我在一起是委屈了?”
“我不知道;爸爸。”
但是隔了很久,他没有再把女人带回家来。其实他根本不应该把那种女人带回来的。也许是酒店没有空,也许是那个女人家里太脏,但是这种女人是不能进来的,爸爸弄明白了一个道理。
“我未曾做一个好父亲,”他忽然说。
我恍惚的笑了一笑,隔十八年才说这个话,未免太迟了,但正如外国人所说:迟总比永远不来的好。有个日子总会得等到的,那怕是王宝钏,也等到了她要等的人。但是母亲雩.
我写信给妈妈,我说爸爸已经完全改变了。他们有没有可能在一起住。妈妈说永永远远没有这种可能,他们之间积恨太深太深,她不能够在他临老要找一个伴的时候才原谅他,当中这十八年的青春又怎样算法?
我说或者他们应当一齐去巴黎。去了巴黎一定不会生气的,一定还是很愉快的。但是妈妈便不肯回信了。
我的生活变得非常正常,但是心中始终有一个疑问,关于将来,我到底是嫁一个人,冒险走妈妈的路子,还是一辈子到处晃着,学玛丽亚?自从爸爸之后,玛丽亚又躲过多少个男人?而且我是一个劣迹斑斑的女孩子,对于前途问题,我十分的担心。除非我的运气特别好,看样子也不会。运气好不会碰到离婚的爹娘。
然后有一天,我看见了玛丽亚。
她看上去很自在,像我第二次见她那个样子,但是这次她穿很好看的裙子,双手插在口袋里,据说这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我也非常喜欢有口袋的衣服。两只手往口袋一放,一了百了的样子,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她看上去不十分高兴。玛丽亚,我不相信像她这样的人会真的高兴起来,除非是为了一些特别的理由。她是爸爸最好的情人,只是爸爸也知道配不上她。男人没有理由要为一个女人牺牲自尊心,除非他爱死了她,但是一个中年男人又还能剩下多少感情呢?
那是一个画展,一个年纪很轻的男人跟她在一起,两个人都有点心不在焉。
我过去轻轻的拉她的衣服,“玛丽亚。”
她转过头来,仿佛不认得我,忽然又想起来了,毕竟我们只见过两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把她记得这么清楚。毕竟可以忘记也是最最好的事。
我微笑,“我是小梅。”
“哦,是,瞧我这记性,”她说:“李,这是小梅。李是我先生。”她介绍着。
我一时没领悟过来,玛丽亚笑了,她说:“先生丈夫。”
“你结婚了,恭喜恭喜。”我乐得跳起来。
那年轻人长得很漂亮帅气,向我点一点头,便往前面走去。玛丽亚耸耸肩。
“你是何时结的婚?”我问。
“九月。”她说。她手上搭着的只是一件普通的呢大衣,不是爸爸送的银狐。她手上也未有戴那枚戒子。
“你快乐吗?”我问。
“快乐?天下有这件事的吗?”她反问。
“我们可否喝一杯咖啡?”我问。
“我与他去说一声,等一会儿他好来找我们。”她说。
她走过去与那个年轻人说了几句,然后又回来,我们到二楼的咖啡厅坐下,她叫了一桌的点心,吃得很多,什么都是打双份的来。
我看着她,不响。
妯深深叹一声,“你好吗?”
“我改过目新了。”我说:“我今年毕业,本来应该早一年,你知道。”
“那很好。”她说。
“你好吗?”
“到目前为止还不错,我在等我丈夫的第一个情人出现。”
我笑,“你不可以这么悲观。”
“为什么不?我是非常相信报应的。”她说。
我更笑,“报应是样很奇怪的事,报来报去报不到坏人的头上去。”
“可不是!”玛丽亚笑了,“小梅,你是益发成熟了,你爸爸也不枉爱你一场,他如果爱过什么女人,那也就是你了。”
“你记得爸爸?后来我去找你,到处都没找到。”
“你找?而不是他?”
“你想念他?”
“有一度我以为我们可以结婚呢。”她说。
“你知道吗?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事,比我想像中复杂两百倍。只不过是男人与女人而已。”
“可不是,能生出这么多事来,”她笑,后来又问:“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名誉不好。”
“什么名誉不好?”玛丽亚反问:“要你的人总还是要你的。”
“我猜是的。但是我妈妈,她又做错了什么呢?我弄不清楚,我总是不明白。她这一辈子没有伤害过一个人,我们总是不停的在伤害她。譬如说我父亲,为什么撇下了她,我始终弄不懂。”
“或者……他不配。”
“为什么当初又娶她?”
“我不知道,小梅,我也未曾问过。”她低下了头,“我也不知道你父亲为什么忽然不要我了,有很多事情是不能明白的,什么是吃亏,什么是便宜,我也不懂得,现在到了我这种年纪,最好莫问莫闻,见有路便向前走,希望船到桥头自然直,小梅,这种人生观,不是你爱听的吧?”
她的丈夫已经走过来了。
“我要不要告诉爸爸你已结婚了?”
她摇头,“那对他来说没有分别,最重要的是,他早已不再娶我了。”
“对不起。”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