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不会,你放心,这位医生在我们家出入,超过十年。”
她看看四周,“你很富有。”
“我父亲的环境相当过得去。”
她又跳起来,“他会赶我出去。”
“我父母在美国渡假。”
她松口气。
“饿?”
她点点头。
“爱吃什么?”
“三文治。”
“可以,我叫人替你做。”
“有没有酒?”
“有,不给你。”
“求求你。”
“不行,医生开出的药有镇静成分。”
她懊恼的问:“我为什么要听你?”
“因为你在我家。”
她气馁,但眼睛犹自闪着野性的光芒。
她的故事,可以猜到七成。
堕落的少女,大多来自不愉快家庭,家中孩子多,挤在一道,父母疏於管教,她们又不安贫,结交损友,一下子就沦为不良份子。
苏珊不知有多久没回家了,奇是奇在她不愁穿,亦不愁吃。
我问:“今天的意外是怎么发生的?”
她不在乎的说:“争。”
“争什么?”
“客人。”
“你已出来赚钱?”
“当然,否则谁负责我的生活?我父亲因工受伤,躺床上已有六年,我母亲在精神院,我有四个弟妹,大哥在狱中,二姐在女童院守行为,你还要听下去吗?”
夸张得如一篇社会小说。
我问:“你会不会改过自新?”
我等待着她轰然大笑。
她没有,她叹口气,“改过后又如何,到工厂去做一份工,重新找朋友?太累了,人家也不会接受我,我现在过得不错,很多大学生的收入还不够我好。”
她做的是什么?我不敢问。
“我每天只要工作三小时,每星期三次,嘿,多么舒服。”
我忍不住说,“那为什么要被人追杀?”
她开上尊嘴。
她们因自卑的缘故,最喜夸张,又爱面子,爱幻想。
“改过之后,至少可以做正常的人。”
她不出声。
佣人送来三文治,她吃完,问我在什么地方睡。
“你睡客房。”
“你们有钱人。”她的声音有点毒,“房间空着没人住,我们是睡地上大的,天气热,地下也不够睡,只得带张席,睡到门外去。”
我不敢出声。
幸亏她笑一笑,“对不起。”
“不妨。”我带她进客房。
我一夜不寐。
想到很多问题,最后频频读诗篇第二十三篇,读到天明。
苏珊发很高的寒热,我再召医生。
医生看我很认真的样子,告诉我,“只是受风寒,放心。”
我只得把她留几天,待她痊愈了再说。
苏珊开始胡言乱语,一时说爱她的外婆回来了,又他时求人不要追牢她。
忽然指着天花板说:“你是谁,快走快走。”大哭起来。
医生说:“有些人是会发梦呓的。”
我很镇静。
我请了几天假守在屋子里,待她痊愈。
年轻力壮,到底好得快,又有医生专心照料,连她其他的小毛病也联带治妥。
退热己是五天之后。
她瘦许多,脸上的瘀肿全消,人更加清秀。
我问:“好吗?”
她点点头,“一辈子人,最舒服是这几天。”
“来吃些香米粥。”
她默默看我一眼。
苏珊的戾气大减,言语斯文有礼,居移体养移气,成个人变了。
我问:“你打算怎么样?”
“好了就走。”
我说:“回到原来的地头去?”
“路是人走出来的。”
她微笑,“同上帝爱世人一样老土。”
“不要亵渎上帝。”
“你住在一幢有七间睡房的住宅中,当然觉得上帝存在。”
“你现时也住在这里呀,你不感激他?”
苏珊一时答不上来。
“如果你需要辅导,我可以帮你。”
她问非所答:“你父母几时回来?”
“起码要等下个礼拜。”
“我可否多住数天?”
“自然,不过我要上学。”
“上学。”她苦笑,”我们像是活在两个世界里。”
“你并无毒瘾,你很容易改过自新。”
“让我想一想。”她敷衍着我。
我叹口气。
周末,我没有出去,暗中注意她的动静。
她用我家的电话来同手足联络,这会给我们麻烦,但我并无阻止她。
我留意她说话,看看有否用黑社会术语,她声音压得很低,听不见。
“当然要钱……好,出来找你……那一帮人,静下来了?唔唔,好好,是。”
打哑谜一般。
她这几日很静,跟我当初看见她时有很大的分别。
我去上学那日,她要跟我出街。
“干什么?”
“买些日用品。”
“又要化那种妆,穿那种衣服?”
她微笑,“你不是要管我吧?”
我看她一眼,“我是纯为你好。”
那一日,在学校表,闭上眼睛,便想起她,像是遭狐惑一般。
放学思忽赶回去.她在书房不知写什么,我唤她,她抬起头来,脸上已化了妆,身也穿着新衣服。
“可是要走了?”我问。
她斜着身子,侧着头看我,“怎么、不舍得?可是还要救我?”
我的心一震,立刻努力压抑自己,立刻眼观鼻,鼻观心,淡淡的答:“你先要自救。”
“是吗,上帝不救我?”她笑盈盈的说。
我看着她,不忍再让她堕落,但确又没有办法救她,我没有能力长时期收留她?亦不会娶她,供养她,她自然也不会为我丧失自由。
我在呆想,她已坐下。
“我想向你借钱,”她说。“你有钱吗?你肯借吗?”
“我只有数千元现款。”
“嘿!”她冷笑,“果然,有没有信用卡?”
“我有一张附属金卡。”
“咄,我也有,此刻金卡满天飞,啥稀奇。”
我有点悲哀,这个野性难酬的野猫型女子、我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问:“你需要多少?”
“你尽身边所有给我好了,别担心,我会还你。”
我进房去拉开抽屉把钞票数给她。
“要不要我签欠单?”她笑问。
“你会回来吗?”
“我回来,呵,对,上主医治十个麻风病人,只有一个回来,有九个不知所踪。你要我回来?”
她对圣经故事真是很熟的。“我愿意做你的朋友。”
“我不回来,也是为你好。”她叹口气,“你想想,似你这么白璧无瑕的一个人,同我这样的女人做朋友,会有什么后果?”
“你住在象牙塔中,我住在阴沟里,我们不可能做朋友。”
“那你当初为什么跟着我?”
“因为你好玩。”
“现在不好玩?”
她摇摇头,“你对我不错,我不忍心提这个玩字,要玩,我找别人玩?”
这么豪爽,居然放过了我,但我反而恍然若失。
“我还要在这里躲一躲,过三两天,就可以走。”
司机告诉我,这一两日,已经有形迹可疑的男女在门外徘徊。
找上门来了。
“有什么举止?”
“还没有,但是否要报警?”
我想一想,“不用。”是敌是友还分不出来。
司机根警惕,“我们要留意门户。”他向苏珊的背影呶一呶嘴。
“我省得。”
“老爷大后日回来。”
“我知道。”
“那位小姐不是把这里当联络站吧。”
我同司机说:“你不用操心。”
我在这个家的地位并不高。
去上学时,我留意门口,果然有人鬼鬼祟祟的探望,但看到我并无行动。
我有点忐忑,同这些人扯上关系,是祸不是福。
我问苏珊:“有没有看到那些人?”
“什么人,”她若无其事,“你别多心。”
“别瞒我,如果你当我是朋友,别瞒我。”
“有我在,他们不会伤害到你。”
我无言。
那夜睡到一半,只觉有一个人在我脸上呵气。
我惊醒,伸手一挡,碰到柔软的身体,我回过神来“苏珊?下得我一身冷汗。”
她向我靠过来。
我心跳得如要自喉咙跃出,半睡半醒,似幻以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