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转过身来,灯影里,看到她眼中,有泪光。我诧异,她却挤出一个笑容:“你精神好转了,我也得回去了,多休息一天,明天不要上班了。”
“你不肯多留了。”
“你要的是水玲珑。”她的语调竟有点苦涩:“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没有名扬国际,不能颠倒众生。”
“你是我的朋友。”
“便不应逾份,做人要不逾价,不是你说过的吗?”
我道:“何时再见?”
“和我?”
“当然。”
“真受宠若惊。”
“陈,何出此言。”
“头一次央我让你见白冰,之后一直央我代约水玲珑,几时说过想见的人,是我。”她竟埋怨了,毕竟是女人,我失笑,女人大都小心眼,陈也没有便处,我故作轻松的说:“以为你与一般女人不同。”
她道:“一度也以为你与一般男人不同。”
我细味着她的话,她打开大门,走了。抛下一下重重的关门声。倚坐在床上,我思量着她刚才的态度,好端端的,何故眼泛泪光?我无法明白。
第八章
女人弄虚作假不可理喻。
我没有心思再想她,无论她的态度如何,影响不了我的情绪,只是,别在她妹妹面前派我的不是。
水珑珑的态度才是我所关心的。
想起她,心里又牵过一陈温柔。
这一阵温柔却被连串电话声捣碎了。深夜响起,铃声特别刺耳。
这时候,不拿起话筒也知道,谁晨昏颠倒的?不是我那出版界的老友是谁?对着话筒,我没好气的“喂”了一声:“小弟抱病在身,你行行方便,可好?”
“就是知段先生抱病在身,特地问候。”一把清脆的女声,我吓了一跳:“对不起,你是——”她爽朗的笑,打断我的话:“你就是只会说对不起,连病中也来这句对白。”
她是白冰。
我意外:“冰姐,是你。”
“听来精明不差。”她道:“有人关心照顾,复元特快。”
我明白了,她并非旨在问候,她要找人。我道:“小病而已,有劳挂心。”
“她呢?”
“谁?”
“和你在一起的人。”她道:“我生平最讨厌噜嗦。唉,段君,已是凌晨了,她应该回来。”
“冰姐,你真责任重大,连人家姐妹也照顾起来了。”我语带讽刺。
白冰并未反感,反装作听不出来,续道:“请她来听。”
精神好转了,我也是一个脑筋灵活的人,我说:“可否——请她的妹妹来?”我很想听水玲珑的声音。
白冰朗声的笑:“这叫做把握机会?段君,这并非聪明。”
“可以请她来听电话吗?”
“为什么她如此动人?要诀之一是保养得宜。”白冰道:“这么晚了,还来听电话?”
“你也放弃睡眠,挂电话来?可见也有例外。”
白冰冷笑:“原来已经走了。她仍在,一定阻止你这样跟我说话。”我尚未回腔,她已把电话挂断。
她找陈。她知道陈来过我这里,这张某不晓得把我心病说成怎样,连白冰也知道了。但愿陈没有遭责难。
水玲珑也知道了吗?
她此刻在做着什么?
整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磨到天亮,沈礼不停的按门铃,我抱着头开门。看到我,他微微一愕:“你人仪容呢?”我笑笑,这人才能在讽刺我。
“胡子也不剃,不像你的作风。”老沈一坐下,便掏出香烟来燃着,努力地吸着、吐着。
我狠狠地咳了几声:“老沈,我是病人。”
“医生不在,”他笑笑,指指心:“没有人能医你这个。”
我居然脸上一赤,被他说到心窝里去了。
他从公事包上拿出一叠稿,是我昨晨着人送去的。道:“难得的第一手资料,你与她共站于池畔,可惜的是,欠缺旖旎。”
“你想怎样,我没好气:赤果相见,花丛?——真不择手段。”
“你没有把真实的感情写进去,段群你与她的感情。”
“感情不是拿出来卖的,也不是拿来巩固友谊,老沈,如觉得我不合格,另聘高明好了,反正我也不想继续。”我坦白。
“脾气暴躁起来了。”他咬着烟,看我半晌:“我如何能助你?”
我摇头,没有人能助我。
“这份稿子不能登,登不到内幕,刊出来了又打草惊蛇,白冰一定翻脸。”老沈道。那是说如果“爆”到内慕,人家翻不翻脸,就不必管了。
“沈礼,原来你和所有漠视他尊严的奸商一样,只顾牟利,不理其他。”我不悦:“你使我失望。”
沈礼捺熄了烟蒂,身子向前,正色道:“言重了,段君,我只想报道真实的情况,没有加多减少,你竟这样侮辱我。如果我肯胡乱报道、煽情,恐怕早已金银堆满屋。”他摊开双手:“现在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出版商,比起阁下的古表店子,赚的钱也只是小巫见大巫。”
我不高兴他以“钱”作为衡量的标准,很不以为然。
但,他有他的道理吧,于是继续滔滔:
“有更多无良心出版商做着使人齿冷的事,你见得少?我办刊物,总不成选登淡而无味的文章,或艺术加工的文章,如果要这样,稿子根本不必拿回来给你,自行加加减减便是了,登了出来,你奈何得了我?”
还有大条道理。
“老同学,各在所做岗位上努力,你明白我,我不怪你。”
这文章不刊登,正合我意。
我把文稿取饼,道:“我的工作,是否于此告一段落?”
“如果你不愿意继续。”他看来也有点不高兴:“我不勉强。我的意思是,除非不做,否则要做最好。你答应了的事,未曾尽责,失望的是我。”
谁说我不尽责?过份的尽责了。我叹气。
沈礼摇头,笑:“真不明白当年怎样读医的,如此欠冷静的人,你甚至不是一个好记者,还好你有自知之明,跑了去做生意。不过,营商也要脑袋,段君,你的脑袋呢?你的精神呢?你的洒月兑呢?怎么一下子都不见了。”
我被一番抢白,竟接不上来。
这不是平时的我。
“是病懵了,还是累坏了?”他眨眨眼:
“你完全成不了答应我的任务,那不打紧,但变得如斯软弱、愚笨,也就真教人遗憾了。”
我道:“老沈,你说话技巧高。”
他嘿嘿冷笑。
看看文稿,心有万千感慨,我说:“算了,我不能完成使命,算是我的失败。”
沈礼搔搔头皮,说:“你未失败,因为你未开始。”这家伙,不是在打我的主意。可是,我又得承认,他具专业眼光,他一开始便知道我有办法接近水玲珑,他知道她一定肯见我。
“这种女人,我太了解了。”他笑眯眯:
“自高身价,一般人看不上眼。都是写稿的罢了,换了个身份便肯刮目相看。”
“并非人人如此。”
“鲜有例外的。”
“白冰似乎不一样。”
老沈又拿出香烟,看来我不被头痛痛坏也会被烟呛坏:“白冰又如何?如果我是一般记者,她肯和我多谈两句?还不是因为我乃老板,还是跨国企业的老板。”
老沈有自大狂了。“跨国企业”的老板,恐怕白冰识得不少。
老沈喷一口烟,道:“你有两家店子在外国,人家才垂注你。”
“我们算什么?开头,还自夸几句,真正的情形是:两家小铺,谁放在眼内?”
“所以,别做清秋天梦。”老沈眨眨眼:“水玲天要挑的,是大护,不是你等小斑人,段君,你明白没有?”
我一怔。
哦。
千里追龙,结穴在此。
转了几个圈,原来想对我说此话。老沈轻咳一声:“在泰国的时候,已看出你有心事,以为是一时情怀,岂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