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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尔今夏 第29页

作者:亦舒

丹青没有表示。

饼一会儿她问:“有没有遗书?”

“没有。一封信怎么说得尽她彼时的心情。”

“整件事完全没有必要,是最大的浪费,”阮志东沉痛的说:“她无论写什么,我们都不会原谅他,”声音哽咽了,“这么多人爱她还不够,她仍觉得不满足,出此下策,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是不是意外?”丹青轻轻的问。

“不是。”

丹青没有再问,不再重要了,失去的已经失去。

梆晓佳问:“你手上拿着什么?”

“呵,”丹青低下头,“是一方头纱。”

“是——”葛晓佳问。

丹青点点头,“我可以留着作为纪念吗?”

“当然。”

乔立山紧紧握住丹青的手。

阮志东说:“丹青,我们知道这件悲剧一定会震撼你,希望你能坚强应付。”

丹青说:“昨天,我曾想过逃跑。”

她父亲问:“今天呢,今天才最重要。”

她母亲说:“别催逼她,让她慢慢腾出空间来安置悲伤。”

丹青看着街外。

乔立山在她耳畔说:“看你父母多么文明。”

不错,可惜很多时候,他们待对方,无比原始凶残。

无论感情上怎么处理这项悲剧,丹青都知道,她不再是以前那个小丹。

阮志东在这件事上一柱擎天,办得非常妥帖,在精神上又予前妻最大的支持。

丹青从没见过父母如此合拍。

乔立山也一直陪着丹青。张海明与宋文沛上飞机那日,他俩一起去送别。

沛沛对丹青悄悄说:“上次乘飞机,苦也苦煞,旁边坐一个穿低胸裙子的女郎,失手把整杯咖啡倒在我腿上,湿粘粘捱了十多小时。”

然而生活上的小折磨总会熬过去,飞机一定会到,海关一定能过,但逝去的人,想再见一面,永无可能。丹青已不计较这些无关痛痒的小节。

她耐心聆听沛沛唠叨,却已失去共鸣,两个少女心态相距甚远。

丹青抛离了宋文沛,她们已经背道而驰。

时间终于到了,握手,拥抱,道别,分手,丹青松了口气。

那天晚上,丹青镇静地问母亲:“有见过胡世真吗?”

梆晓佳看她一眼,不敢立刻作答,沉吟一会儿,旁敲侧击地反问:“不再恨他了吗?”

“恨,怎么不恨,但是除了恨他,我还得生活。”

梆晓佳松口气,丹青看通看透了。

饼一会儿,她答:“见过。”

“他悲伤若绝,抑或照原意同顾自由小姐结婚?”

梆晓佳沉默。

“告诉我,母亲,我自信受得起任何打击。”

“两者都有。”

“什么?”

“他无限哀伤,但同时决定带顾小姐回巴黎结婚。”

丹青不怒反笑。

“他要求见你,我认为不适合,没有答应他。”葛晓佳停一停,“说真的,丹青,生活是这样的累,漫无目的,也许娟子只想早点永息——”

丹青打断她,“母亲,我不准你这么想。”

梆晓佳怔怔苦笑。

丹青说:“情况不是好转了吗,章先生呢?”

“我们仍处于‘先生贵姓,到哪里玩多’的阶段。”

“假以时日,你们会得熟稔。”

“但在我们这种年龄,就是觉得疲倦。”

丹青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开导母亲。

“你打算如何处理娟子咖啡室?”

“毕业回来,我亲自打理它,把它改为一个沙龙,让文艺工作者在那里聚集。”

“娟子会赞成这个主意,那么,一切等你回来再说吧。”

母女俩的行李都收拾好了。

丹青只得一件手提行李,她母亲不胜烦恼,频频说“难怪英女皇伊莉莎白二世出外旅行,连水都带着走”不过也不简单了,足足三只箱子。

丹青佩服母亲,经过这么多磨难,仍然孜孜不倦,会不会是嘴头上埋怨诉苦唠叨,帮她发泄内心诸般痛苦,平衡了心理。

反而娟子阿姨,从来不宣泄情绪,更加难以化解心结。

“两件睡袍,怎么穿十六天?真象逃难。”葛晓佳还在喃喃自语。

也好,不能怪社会,不能怨命运,拿睡袍来出气。

丹青懂了,她看到许多从前没有看到的底蕴。

她约了乔立山在娟子咖啡室见面。

她做咖啡给他喝。

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也在这间咖啡室。

丹青说:“我知道你要写一本六十年代背景的小说。”

乔立山扬起眉毛,“你怎么猜到的?”

“记得那几箱旧画报吗,你说那些资料有用。”

乔立山笑一笑,默认。

“那么你应该听一听六十年代初期的流行曲子。”

“好呀。”

丹青将娟子珍藏的四十五转小唱片取出来,放在唱盘上,一把嘹亮天真的女声这样子唱:“看,看我的心如一本打开的书,我,爱,没有人,除你。”

乔立山记忆中从没听过这支歌,他呆住了,旋律与歌词都单纯到令人不置信的地步,二十多年前,少年人是这样谈恋爱的?

这本小说还怎么写,他无法模拟当时年轻人的心态及价值观。

丹青说:“还有呢。”

她换上另一张唱片,歌词说:“每一时,每一刻,我都会记得今日,你用最温柔的姿态,爱我及吻我,虽然你或会离开我,在我心你将永留,每一时每一刻,我都会记得今日。”

丹青摇摇头。

乔立山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丹青收起唱片,“我不怪你,所以你说,母亲那一代多难做人,她们小时候对感情的看法拘泥若此,到了八十年代,风气剧转,不能适应,也不稀奇。”

乔立山点点头。

丹青低低的说:“娟子阿姨,就没能转得过来。”

乔立山连忙岔开话题,“我还是量量力写今日的故事算了。”

“要不,就扯到二十年代去,略有差池,也没有人会来挑剔你,彼时出生的人,即使在世,也已经老得只眼开只眼闭,随得你胡吹。”

乔立山忍不住笑,“你来写,你深谙写作之道。”

丹青点点头,“你最爱打趣我。”

乔立山说:“笑人,也被笑,苦中作乐。”

丹青抬起头,“三年后我回来,会把娟子咖啡店打理得蒸蒸日上,承继阿姨的事业,你要看我的话,知道哪里可以找到我。”

乔立山一怔。

丹青接住说:“放心,我知道你不是胡世真,”停一停,“我们才不会作空白的允诺,费时失事。”

乔立山放下一颗心。

丹青解嘲地说:“你可以带你的妻子或女友来,无任欢迎。”

乔立山凝视她,“如果我仍然独身,你的丈夫或男友会否赶我出门?”

无论怎样,季娟子的故事不会重演。

丹青低下头,忽然听得乔立山咳嗽一声。

她抬起头来,看见胡世真推门进来。

丹青一惊,手一松,打碎了杯子,丹青没料到自己会这样怕胡世真。

她怔怔的瞪着他,胡世真又长回了胡髭,形容憔悴,消瘦许多,但一双眼睛,幽幽发光,如一只野兽。

终于,丹青沉着应付:“你还没有走?”

胡世真声音极之沙哑,“刚才……我恍惚看到她进来。”

丹青与乔立山都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

丹青说:“你看错了。”

“不,我似看到她推门进来,所以尾随,她很年轻,作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打扮,白裙子,红鞋儿……丹青,请她下来。”他恳求。

丹青与乔立山震惊之余,维持缄默。

饼一会儿,丹青说:“我没有这个本事,我请不到她。”

“但是我明明看见她。”胡世真喃喃地说。

“你看错了。”丹青再说一遍。

胡世真颓然跌坐在椅子里。

丹青要赶他走,被乔立山按住。

胡世真喘息着,丹青这时才嗅到他一身酒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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