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娟子叫她。
丹青别转面孔,明显表示不满。
娟子忍不住笑。
大人的身段,小孩的情绪,这便是十七岁的阮丹青。
“你预备带着全世界的杂物,直到寿终正寝?”
“我没有那样说过,但这些书籍无论如何跟着我。”
“好好好,”娟子叹口气,“我不同你争吵,你拿走好了。”
“还有什么要扔出来的,趁我还在,快快让我接收。”
娟子看她一眼,不响。
丹青佯装翻阅杂志,也不说话。
娟子忽然问:“丹青,你怕?”
小丹猛地抬起头,“怕,我为什么要怕,怕什么。”
娟子不响。
饼了一会儿,小丹站起来,“是的,我怕失去你。”
娟子笑着转过头来,“怎么可能,真事个多心的孩子。”
“先是这些书,然后就轮到我,这里再也没有我歇脚的地方。”
“丹青,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丹青悲哀的坐下来,“然后我将被逼永永远远留在加拿大,因为回不来,因为没有人爱我。”
这是丹青内心至大的恐惧吧,娟子握住小女孩的手。
小丹说下去,“一走你们就忘了我了。”
“丹青,不会的。”
丹青抱住阿姨的腰。
“即使会,又怎样呢,你前面有一整个美丽新世界等着你去开拓,新的知识,新的朋友新的环境,还有新的活动新的感情,怕的应当是我们这群老人家,一下子就让你丢在脑后。”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既然大家都念旧,那更加应该放心。”
丹青抚模娟子戴着手套的手,“不要离开我。”
娟子笑,“还不下楼去,生意都叫你赶跑了。”
丹青本想问:胡先生几时来,但终于忍住。
她不想知道,她不喜欢他。
连同旧杂志一同被淘汰的,还有两只旧樟木箱。
小丹把这件事详细的告知宋文沛,写在信中:“真没想到娟子终于会这样没心肝”,心中舒服不少,后来又觉得是讲了阿姨坏话,但,也顾不得了。
怎么接收这些东西?说笑罢了,母女两人只住小小鲍寓,家私电器都要量过尺寸才敢买,一点空余的地方都没有。
小丹闷纳异常,其中一只樟木箱子盖上雕刻有丹凤朝阳图案,丹青最最熟悉不过,自小用手指摩挲,每一个弯位她都知道。
如今都要诀别,比同宋文沛分开还要糟糕,因为说不定几时会与沛沛重逢,而这些旧物,一旦出门,永不相见。
有客人推门进来。
“门外堆着的东西都是废物?”
小丹抬起头,“乔立山,是你。”
他的笑容比什么时候都要爽朗,一整天,丹青至今才觉得有一点点人生乐趣。
“门外那些书本都不要了?”
丹青惊喜地反问:“难道你有兴趣?”
“当然有。”
“嗳呀,太好了,”小丹拍起手来,“上天可怜。”
“我一直在找这种资料,可惜没有人提供,事不宜迟,我马上搬回家,免得他人捷足先登。”
乔立山立刻转出门去。
丹青心花怒放。
嘿,自有识货的人当宝贝一样的收了去。
乔立山这家伙有缘有福。
当下游什么客人上门她都不管,只帮乔立山把书本抬上一辆小小货客旅行车。
忙得一身大汗,脸上少不免沾上灰泥,似长了胡子。
乔立山笑道:“今天收获可大了。”
一眼看到丹青小面孔上红卜卜那副滑稽相,不由得掏出手帕替她擦汗。
他是无心,小丹却紧张得不知身在何处。
“谢谢你帮忙,我先把宝库安顿好,再来喝咖啡。”
“喂乔立山。”
“什么事?”他回头。
“我能不能借阅这些书?”
他笑,“当然可以,它们本来是你家的,不是吗?”
小丹松口气,“谢谢。”
他挥挥手驾车离去。
小丹没想到轻而易举掌握到机会上乔家去作客。
她回到咖啡室去,洗一把脸。
装修工人前来报到,娟子阿姨正指点他们开工。
海明过了探班,问:“大展鸿图?”
丹青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同海明说:“不晓得是否过度痴心,只希望一切不要更改,生生世世,永永远远陪着我。”
好一个张海明,不慌不忙,斯文淡定的说:“人类对未知有天生恐惧,所以新不如旧,你这种想法情有可原。”他分析得很好。
丹青实在不愿意放弃这位好朋友。
那日回家,小丹告诉母亲:“阿姨有客自远方来。”
梆晓佳脸色郑重,“娟子这么告诉你?”
小丹点点头。
梆晓佳苦笑。
“妈妈,你不与阿姨谈谈?”
“她不说,就是无心与我商量,我怎么开口。”
“但你们就似姐妹一样,还顾忌这些不成。”
“有分别的,之所以我俩友谊数十年不变,就是因为懂得尊重对方的私隐。”
小丹说:“我认为世界好似即将崩溃,私隐仿佛不算什么。”
梆晓佳笑了,知道女儿关心娟子。
“阿姨也一大把年纪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不一定的。
“她那朋友胡世真,很讨人喜欢,擅长说话,相貌英俊。”
但是丹青已经决定与他对敌。
象她们那种年纪,不可理喻,下了决心之后,勇往直前。
丹青这是才想到对母亲表示关怀。“今天有没有运气?”她问。
“事实上,不坏。”葛晓佳微笑。
“把一切都告诉我。”
“今夜我有约会。”
“是异性吗?”
“是。”
“单独?”
“是。”
丹青笑,“好极了。”很多时间,母亲只与同年龄同环境的女伴吃喝玩乐,小丹十分不以为然,有什么希望呢,聚到天老地荒也不管用,到头来孑然一人回家。
今天是一个突破。
小丹问:“要我跟你熨衣服吗?”
“不用了,我买了一件新的。”
呵这就已经很隆重,母亲最近不轻易置新衣,一则意兴阑珊,再说能省就省。
梆晓佳打算在女儿开学的时候,陪她在加拿大住大半个月,等她熟悉了陌生环境,才放心回来工作。
这一切都要花费,得设法开源节流。
今天这个约会,在葛晓佳心目中,地位可想而知。
丹青独自留在房中看电视。
暑期过后,到那边去升学,不知道要流落在什么住所。
倘若是宿舍,照沛沛的报导,看电视,要到娱乐室,一排排椅子,一百数十人坐在一切看一个荧幕。
小丹自问不算不合群,但真的要过这种没有私隐的大家庭生活,却还不惯。
奇是奇在许多娇生惯养的同学都仿佛认了命似的。
有些去念寄宿中学,一间房放八张床,小丹无法想象她们怎么睡的觉。
卫生间统统在走廊另一头,每次洗澡,非得带齐所有用品衣物不可,似两万五千里长征。
都知道是非常吃苦的一件事,所以走之前,都戚戚然。
但还是希望有机会走。人就是这样矛盾。
也许可以恳求父亲给她照样买一架小小电视机。
但是学期还没有开始,先挂住这些无聊的事情,又象过份。
电视长篇剧说些什么,小丹全看不进去。
电话来了,是海明。
丹青乘机问:“海明,你宿舍房间里有无电视机?”
“相信我。”他回答:“你不会有时间看电视。”
“情况那么坏呀。”
海明象是怕进一步的证据会吓坏她,不予回答。
“你的留学生活是否快乐?”
“当然,每天都学多一点点,进步一点点,是至高享受。”
“你的看法是标准男生角度。”
海明笑,“还在为你的同学宋文沛担心?”
“不,为我自己。”
“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不可能事先排演生活每一个细节。”
小丹承认他说得对。“找我有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