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发些令丹青忍俊不住的牢骚,象“不知恁地,浑身皮肤上都长出颜色的痣与雀斑来,各型各类,象开展览会”,或是“一过四十岁,还分什么鹅蛋脸与尖脸,面颊上的肉受地心吸力呼召,统统往下坠,面孔越拉越长”。
丹青十分欣赏这种无奈的幽默,转述娟子阿姨,两人笑得前仰后合。
年轻是否真的这么好呢,年轻的人都不知道。
丹青自觉有许多烦恼。
从脸上的小疱到升学问题,都使她不能尽情享受这段流金岁月。
趁着这没有月亮,没有进帐的晚上,丹青把握机会,同娟子阿姨把难题一一讨论。
“到底考得怎么样嘛,考生本人心中一定有数。”
丹青默认,世上有什么奇迹,不外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约一两个甲,其余则乙丙不等。”
“太差了。”
丹青低头,“我也知道。”
“从小你对功课是吊儿郎当的。”
丹青不语。
阿姨取笑她,“眼看史密夫、华沙、威斯理、布朗统,退而求其次,牛津剑桥、耶鲁哈佛,普林斯顿史丹福也全部无望,尴尬了。”
“阿姨我原以为你会安慰我。”
她摇摇头,“我才不骗你,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丹青不服气,“你同妈妈也不是名校出身。”
阿姨按熄香烟,“我们那时自学出身都还行得通,社会要求不一样。”
“讨厌。”
“你打算念什么?”
“我不知道。”
“阮志东不是在替你找学校?”
“爸说我不文不武,不知考什么科目。”丹青颓然。
娟子阿姨笑,“熟客人来了。”
是艾老与他夫人。
丹青很少接触老年人,心中不住诧异,到了七八十岁,还有兴致喝咖啡,真了不起。
阿姨亲自迎出招呼。
艾先生抬起头来,向丹青招手,“是阮小姐吗?长这么高了,从孩子变少女了。”
丹青自柜台后走出来,笑着站在他面前。
艾老伸手与她一握,丹青注意到他手背上布满斑点,且宽宽松松的,同手掌尺寸不大合衬,象是随时可以叫高明的裁缝才修窄一点,那么,多余的皮肤就不会在腕间打转了。
丹青当然知道,只要够长寿,每个人的肌肤迟早都会退化到那种状况。
她转身端出咖啡。
甚难想象,若干年前,艾老他们也是粉团似手抱婴儿。
不可思议。
值得庆幸的时他俩十分健康,衣着整洁光鲜。
丹青当他们是活的古董。
艾老腕上的手表约有五十年历史,偏偏此刻古老当时兴,正流行古董表,丹青十分艳羡。
丹青也有一只差不多款式手表,可惜是仿古假冒,用石英发动,味道大大不同。
她尝试向父亲要,但不够古旧,父亲本人也正托朋友在找只价廉物美的瓷面三针弹簧带的玫瑰金表,最好是四十年代的百爵牌。
当下丹青与阿姨退开,好让两老低低细语。
阿姨轻轻说:“这样恩爱,千金难求。”
丹青想到父母,十分共鸣,“可不是千真万确。”
“而且他们是盲婚的。”
“哗。”
连阿姨都困惑起来,“怎么可能,七岁订婚,十五岁便一顶轿子抬到夫家,在陌生的环境内渡其余生。”
丹青惊骇的问:“彼时是否清朝?”
“我不知道,我不敢问,也许是民初。”
丹青说:“哎呀呀,啼笑姻缘。”
娟子阿姨白她一眼,“对你来讲,六十年代已属陈年历史。”
丹青理直气壮,“我生下来才十七年。”
阿姨叹口气,“真是的,空白一片,不能怪你。”
丹青向往:“真想访问艾老同他夫人。”
“你要知道什么?”
“象当时是否重男轻女。”
“丹青,你太天真,这种风气在落后地区永远存在。”
“艾太太是否上过学堂?”
“婚后艾先生教她识字,她最爱读言情小说。”
“你看,这里边又是一个故事。”
“所以要多出来走走,接触不同层面的人物,增广见识。”
但是阿姨发觉丹青好象没有听到她说些什么。
小丹的目光落在门口,那一对少男少女正推开玻璃门进来。
两个人都是长挑身裁,神情亲昵,一看就知道是对情侣,都穿白色,男的长裤笔挺,女的裙子只齐大腿,一式的球鞋,看上去真舒服。
丹青笑,“今夜客似云来,忙坏人。”她出去招呼。
少男诧异的问:“只有咖啡?”
“还有红茶。”
少女说:“我想吃一客冰淇淋。”
“我们不做其他。”
“呵,冰冻柠檬茶有没有?”
“我替你做好了。”丹青不想他们失望。
“谢谢。”
少女仰头一笑,雪白的牙齿,明亮的眼睛,好不明媚。
大那么几岁,就是成年人了,非要熬过这段日子不可。
她同阿姨说:“一对璧人。”
娟子答:“言之过早。”
丹青不以为然,大人总是要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
“并且,我们不卖冰冻柠檬茶。”
丹青陪笑。
艾先生叫他结帐。
艾太太说:“今天人比较多。”
丹青微笑,“可不是,七成满。”
“我们改天再来。”艾先生说。
“好走,不送。”
丹青替他们拉开玻璃门,让两老出去。
那位少女问:“有没有蛋糕?”
丹青摇摇头:“对不起。”
她笑,“你们这家店真怪。”
男孩子问:“你做暑假工?”
“可以这样说。”
少女指指鼻子:“我叫顾自由,”又指指男朋友,“他是林健康,住对面一百三十号。”
丹青连忙自我介绍,并说:“有空请多来坐坐。”
彼自由有点困惑,“可是,在家也一样可以做咖啡喝。”
丹青笑:“你们可以来聊天。”
林健康侧一侧头,“或是欣赏音乐,这一套音响非同小可,你且仔细听听。”
丹青转过头去,看到娟子阿姨脸上有一丝微笑。
那夜打烊,丹青咕哝着把垃圾桶取到门外。
阿姨说:“与我一起晚饭吧。”
“到市区吃越南菜如何?”
“也好。”
“阿姨,十七岁真是最难熬的年纪。”丹青有感而发。
娟子忍不住笑,
“愿闻其详。”
“唉,”丹青说:“不上不下,不大不小,难以分类。”
“顺其自然,来,我们去吃辣味炒蚬。”
丹青又高兴起来,月兑下制服,换上牛仔裤白衬衫。
娟子开一辆小小日本房车,才转弯,就听见一阵喇叭声。丹青转头看,是那一对年轻情侣,开着红色开蓬小跑车追上来,向她挥手。
小丹笑问:“那辆古董车从什么地方寻来?”
阿姨惆怅的说:“当时我们约会男孩子的时候,就是坐这种跑车,没想到此刻成为古董。”
丹青转过头来,“那时你多大呢。”
“十七岁。”
她的眼睛看向前方,嘴边有一丝微笑,丹青知道她想起了旧事。
丹青说:“六十年代最具代表性,从书本看来,生活好象十分刺激:反战、大麻、希僻士、披头四、喇叭裤、校园战争,流行同居。”
娟子啼笑皆非,“我不知道你对历史文物有兴趣。”
“在六十年代成长,感觉如何?”
“你也想访问我?”
丹青笑。
“为什么不去问令堂令尊?”
“他们哪有空同我说话。”声音里有真实的悲哀。
倒不是为赋新诗强说愁的。
娟子不忍,“问我吧,问我吧。”
丹青的情绪又恢复过来,“那时候你生活放不放荡?”
“去你的!”
“不是已经发明了避孕药吗?”
娟子狠狠瞪了小女孩一眼。
她们停好车子,走进越南饭店,丹青仍然喋喋不休。
叫了一壶香片,一大碟炒蚬,两姨甥热热闹闹吃将起来。
丹青又问:“当时你们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