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开车没有车牌。”我说,“只好不开车。”
“你曾经一度开过车吗?”老板很好奇。
“这是我私人的秘密,你不要过问。”我仰起头。
“天晓得!”老板两眼翻白。
“你想开什么车?”
“MGB,还想开什么车?”我开始打字。
“你想什么车?”
“劳斯莱斯白色的旧式跑车,”我说,“你知道,《大亨小传》中的那种,”我哼哼的笑,“然后穿一件银狐大衣,开着跑车到处走,不用受气,不用上班,享受人生。”
“恐怕不到一个月你就烦死了,”
“烦死?”我说,“才不会。”
“而且我不承认你在这里是受气的。”
“让我们这样说吧,这种气,我已经受惯了,”我补充一句,“受生不如受熟。”
“你知道吗?”老板细细的打量我一会儿,“凭你的才干,如果你肯用功一点,十年后是不难做到我这个位置的。”
“十年后,”我申吟一声,“你为什么不替我介绍一个男朋友!”
“我不否认你会做一个好的太太,我知道你会的,但是你为什么不早几年嫁人呢?早几年机会又好一点。”
“废话,有机会的话永远都有机会。”
“那个姓陈的呢?”老板问。
“太胖了。”我说,“又喜欢约会小明星。”
“女人对这一点都很注意。”
“那是格调的问题,如果真是喜欢这种虚荣,可以像其乔其赵般的娶何莉莉,莉莉是美丽的,性格又乐天。但是约小猫小狈,这又何必,格调低的男人不懂得欣赏人的内心世界。”
“我想你还是开始工作吧。”
我耸耸肩。
“五年来你还未曾转过发型。”老板咕哝。
因为我想看上去年轻,惟一的道理。
我把菜单仔仔细细地做了出来,拿到咖啡厅去,交给大师傅,大师傅看过了,问几时开始。
我打电话叫人去宣传,译为中文,加注释,弄得天花乱坠,一个星期后推出。
我说:“照做一份出来给我吃,看看味道如何。”
“你不是节食吗?”二厨问。
“工作的痛苦。女乃茶走糖,”我说着坐下来。
“小姐们总要节食,”大师傅说,“可以买大一点的衣服。”
“我最恨人们永远买大一号的衣服来纵容自己发胖。我是一个有纪律的人。”
“好的,女乃茶走糖,十客比萨。”
“我上去了。”我说。
“我想明天休息。”有一个女孩子走近来说。
我说:“去去,只要找到替工,去!”
大师傅瞪一眼,来请假的女孩子欢天喜地的去了。
我说:“她找错人了,其实我并不是人事部的人。”
“周小姐几时结婚?”
“我不知道。”我说,“休提起。”
“现在越来越多小姐迟婚了。”
“可不是。”我想到百灵。
“周小姐,你的朋友找你。”
“免费午餐!如今的朋友不过值一顿免费午餐。”我摊摊手,“百灵——”
但那不是百灵,那是一个男人。
他穿着卫生衣,牛仔裤,脸带笑容。好的是他没有穿西装,在这一带上班久了,看见西装打扮的男人久而久之便会反胃。
我问:“谁?谁找我?”
“我叫张汉彪。”他迎上来。
我的脸一沉,“我叫你在下班时间打电话来。”
他装个鬼脸,“那怎么办?”
“在下班的时候再回来。”
“OK,OK,”他摆摆手,“别生气,我准五点再来。”他吐吐舌头,转身便走了。
我坐下来,喝茶。
“那是谁?”大师傅问。
“弟弟的同学。”我说。
“他有什么不对?”
“没有不对。”我答。
“为什么要赶他走?”
“我在工作。”我说。
“你不过在吃茶,所有可能性的男人都是这样给你赶走的。”他说。
“什么可能性,他们?”我笑问。
“别太骄傲了。”大师傅说,“你不能永远年轻漂亮。”
“我从来未曾漂亮过。”
“这是不对的,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你只是太凶。”
“我一点也不凶,你们的比萨做好了没有?”
“没有这么快。”
“丹薇,有什么好吃?”百灵来了。
“百灵,你每天所想到的,只不过是吃。”我责道。
“我所想的,绝对不止是吃那么简单的。”她说。
“那么你想得太多了,”我说,“别想那么多。”
她坐下来,自我一眼,点了菜,“我决定由今天开始付帐,免得别人诸多讽刺。”
我跟大师傅说:“这里人山人海,你不到厨房去干什么?”
他摇头,“真凶。”他说。
我问百灵,“高贵的新闻官,香港发生了什么事?”
“啥事也没有。”
“你什么时候出镜?在电视上发言,一行字幕打出来,香港政府新闻处发言人赵百灵。”
“我有口吃,不能上银幕。”她说。
“可是那还是一个高贵的工作地方。”
“新闻处?像你,可以获得免费食物供应,像车衣工厂,可以揩油到一条牛仔裤,我们有什么?带一段新闻回家。”
“再报告你一个坏消息,我的车牌没有法子拿回来。”
“没有?”她愕然,“一辈子坐公共车子?”
我摇摇头,“只要你福气好,可以坐到有司机的车子。”
她埋头吃三文治。
“我要上去了。”
“陪老板?”她问。
我在帐单上签一个字,“不是,我有点疲倦。工作太久了,我需要一年长的假期。”
“这样吧,”她说,“下班时我来找你。”
“今天下午我要见一个人,弟弟的同学,你一起来也好,我们一块儿吃饭。”
“或者我可以去考车牌。”百灵说。
“算了。五十岁的老太婆开MGB,有什么好看?”
“或者四十五岁我就考到车牌。”她笑。
“有这种事,”我笑。“现在谁还有胆子考车牌?”
大师傅说凶!我才不凶。我的老板不会说我凶,他比我凶。
我到楼上去收拾好东西,坐下来便看周末的订单。
大师傅刚刚那句话令我很不安;凶,凶,有那么凶吗?不至于吧。
为了要证明我并不凶,最好的办法是找几个男朋友来拍拖,女人要证明自己的存在,非要靠男人不可,唉唉。但是我的工作是这么忙,要做的事有这么多,男人要迁就我的时间,有什么男人肯那么做呢?
如果他肯迁就,通常他不是值得一顾的男人。
鲍共关系的人来说:“周小姐,宣传的小卡片你最好过目,我们对于上次的经验心惊肉跳。”
上次他们选了两个很恐怖的颜色,被我毫不留情的抨击了一番,弄得很不愉快。
下午三时,我奇怪百灵在做什么,坐在写字楼靠月薪维持生活的一切女孩子又在做什么。我觉得闷,前几日看了一篇叫《规律》的科学幻想小说。一个科学家死在密室中,人家都怀疑是他杀,其实是自杀,因为科学家发觉他“光辉的一生”不过与一只土蜂相似,日日从实验室到家,家到大学,大学到实验室。他自杀了。我们每人都一样,百灵说,她希望有一个一年长的假期,如果得了假期,也不过如此,一般小资产阶级最大的愿望是要到欧洲去,因为要到欧洲而去欧洲。
除非要有很多钱,才能到新几内亚去让土人吃掉,我相信我做不到,我要为了生活活下去,在头痛,胃痛之中活下去,一抽屉的成药。
一个办馆的女职员来收帐,叫我签名,我问:“你喜欢你的工作吗?做了多久?”
她茫然看着我。她已经不知道她有权找一份喜爱的工作,工作找了她!她已经喜不自禁。
“你搓麻将吗?”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