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诅咒你的老板。”
电话铃响了。
我拿起电话,“百灵,他没娶你,是他的损失,不是你的损失,明白吗?”
“我不是百灵,”那边不高兴的说,“周小姐,叫你的老板听电话。”
我按着电话筒跟老板说:“你的情妇。”
他听电话,唯唯诺诺。
我写一张字条:“两点到三点,到书店去找正确茶谱,四点到五点,回公司影印茶谱交大师傅,明日九点到十二点开会,下午两点到三点,讨论结果。”
我打电话给百灵:“出来午饭吧。”
“我在你们咖啡厅等你,”百灵说。
“不行,到别的咖啡厅去,”我说。
“你们都是给我们喝金宝汤的,算了吧。”她说,“别的地方还找不到位子呢。”
“我很痛恨这酒店,给我一个机会出来散散心可好。”
“好好!”她摔了电话。
我把字条放在老板桌上,便拿起外套出去了。
已经深秋了,我老记得这种月份在英国,已经开始下雪,在十一月份常常会想起英国,这时候阳光淡淡地普照,我觉得很彷徨寂寞。
我其实并不能离开那酒店,没有它我不能活,因为有这一份工作,我每天知道自己会到什么地方,坐在什么桌子前面。
百灵来了,浓厚的头发在金色阳光下飞起一道金边。
她说:“好天气,去年今日,我记得我们在散步,他转头要看我,我躲在他身后,他说:‘百灵,你穿小皮夹克与丝绒帽子最好看。’”
“皮夹克还在吗?”我边走边问。
“当然在。”她说。
我耸耸肩。
“那只是一面之词。”她笑,“真相是,这件皮夹克是另外一个男人送的。”
“这是生活,”我说,“我们并不纯洁,是不是?”
“是的,我们不是占姆士甸。”她问,“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吃东西?民以食为天。”
“我只喝西橙汁。”我说。
“丹薇,我真想结婚。”她说道。
“如果不吃东西,我们可以逛街。”
“逛街吧.”她说,“我问过我老板,他说下午我可以请假。”
我看百灵一眼,“你用的是什么法子?我也可以偷懒一个下午,走吧,随便什么地方看电影去。”
太阳还是照下来,我们觉得无限的手足无措。
在这种时候,千万不能回家睡觉,一睡便觉得万念俱灰,非得在人群当中挤不可。
我与她默默的在人浪中向前走。
百灵说着断续的句子。
“我们那么辛苦的工作……赚来的血汗钱几乎不舍得用。”
“其实我们前面什么也没有,我们连坐暖一张椅子的时间也没有。”
“礼拜当你不在的时候,客厅会得起回音。”百灵说。
她的声音在太阳下听起来非常的苍凉,她的脸看上去很疲倦,她一定在想,为什么有的人要做那么多,有的人可以什么都不做。
我看看手表,“再给你五分钟诉苦的时候。”
“五分钟?谢谢你的仁慈。”
“看,百灵,诉苦有什么用呢?”我笑,“那是你告诉我的。”我买了一包栗子给她,五块钱,“我记得以前爸爸带栗子回来,一块钱可以吃好久。”
她笑,“凡是说这种话的人,都觉得自己老了。”
我说:“是真的,那时候的日子真好过,天黑放学回家,可以吃饭,吃完饭看电视。我喜欢看电视,爸爸什么地方也不带我们去,我们没有钱,他是满月复牢骚,所以只好看电视。”
“生活蛮苦的,是不是?”百灵问。
“从来没有甜蜜过的。”我苦笑。
“我给你五分钟时间诉苦。”她自我一眼。
“当我死的时候,墓志铭上可以写‘她曾工作辛劳’。那是我的一生。”
“哈哈哈,”百灵说,“我想笑,想想木屋区的人们,不要这么自怜——让我们去看那套西片。”
我们走进戏院,买票。
“可乐?”百灵问,“我要喝可乐。”
“请便,我在节食。”
“谁会注意到呢?你连男朋友都没有。”
“我自己会注意到。”我说。
我们进戏院,忽然我很想抽一根香烟,问百灵要了过来,燃着,然后一口口地抽,有点享受。
看完电影,百灵说:“等于二部粤语片加在一起。”
“如果你看完之后哭了,那么还有希望做少女乃女乃享受享受,男人不喜欢事事嘲讽的女人。”
“是吗?我很惭愧。”百灵说,“再去买点栗子吃。”
“这叫作百般无聊,我要去书局买几本烹饪书,为了明天,我们总得记得明天。”
百灵问:“想昨天是没有用的,是不是?”
“傻蛋。”我笑着把她推进书店。
她挑外国杂志,买了好几十本,到收银处付钱,我在挑意大利食谱,都是图片胜过一切,其实不算实际。
没一会儿百灵转过来拍拍我肩膀,“杰在这里,我打电话叫他出来的,你还没见过杰吧?”
我转头,看到百灵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男人,长得倒是一表人才,我笑了。
是的,我从来没见过杰,但是我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想到百灵刚才为以前的男朋友愁眉苦脸——都是“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
“有什么好笑?”百灵问。
“笑都不给?”我说,“可以走了。”
百灵说:“我们去吃饭。”
“你们去,我回家看电视,”我说,“你不必劝我,我这就走!”
“你真的不肯沾人一点光?”
“你们真要我去?不是真的吧。”我微笑。
“死相!”百灵拉住我,“走!”
我们走到附近一家潮州馆子,没有位子。
“到占美去吃西餐吧。”百灵笑着挤挤眼。
她并不爱杰,我与她都不能爱吃潮州小陛的男人。我与百灵都是最势利的女人。
到了吃西餐的地方还是等足半小时,我叫红酒喝,这种馆子不过是二三流的菜,但是杰有点心惊肉跳的样子。等到了台子我自顾自叫菜,百灵受我的熏陶,自然是很懂得吃的。
我与百灵近年来都非常喜欢吃,节食还比常人多吃三倍,真正大吃起来像河马,因为买不起新衣裳,所以要控制胃口,相信她与我的老板都不喜欢吃得那么胖的助手。
杰几乎接不上,我与百灵说说笑笑,碰酒杯,批评食物,终于杰说:“叫点甜品吧。”
“不要预我。”我摇摇头。
岸帐的时候,杰犹疑地掏出银包,我在侍役的帐单上签一个字。
还是很顾全他的自尊心,我解释,“这地方与我们酒店是一个集团,我可以签字。”
“哦,”他很快乐,“那怎么可以!”但是并没有争执。
百灵暗暗的叹一口气。
在街上,杰说:“送你们回去吧。”
百灵已经倒了胃口,“不用,我们自己叫车子,时间还早呢,改天见。”她拉起我,摆摆手就走。
百灵向我歉意地笑一笑。
我又要向她解释,“做男人也很难的,家里要负责,又要请女朋友,平时的生活费用——很容易一顿饭便失去预算。”
“换句话说,”百灵笑笑,“他是一个小人物。”
“不要老挑剔他,他还是不错的。”我说。
“他?如果男人不能改善我的生活,我为什么要嫁他?”
“为了爱。”我说。
“少放屁。”她说。
我们叫了计程车回家,她一开灯,我开电视。
她把报纸用“无敌女金刚”的手法丢下露台。
我说:“垃圾虫。”
她说:“我要喝茶,新的钟点女工永远忘记冲茶给我们。”
“留张字条。”
“她不识字。”
“那对她的快乐毫无影响。”
“闭上尊嘴好不好?”我说:“冲好茶来看这个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