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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杜鹃花日子 第29页

作者:亦舒

她合上书,不再言语。我有种感觉,今天的对白到此为止,不宜多说了。

我问:“是不是觉得我们很幼稚?像群小孩子?是否要与我们维持距离?嘎?开个问题等着你回答。”

她看看腕表,微笑道:“时间到了。”

我摇头,“我查清楚,你没有课。”

“我有约会,”她站起来,“来接我的人刚到。”

我朝正确的方向看去,果然,一个男人朝我们这边走来。他是一个强壮英俊的陌生人,高大硕健,年纪跟尹白相仿。尹白很大方的迎上去,与他离开饭堂。

妹妹说:“哗,那位男士像是哪个香烟广告的男主角似的。”

“对,好英俊,”我垂头丧气,“只有你这种小女孩子,才以为没有过去是一种荣幸,引以为骄傲,你看人家,追她的人排长龙。”

妹妹不怀好意的笑,“本来你以为可以在她身上争取些经验,现在知道没希望了?”

“说得太难听,你们这班小表懂什么,但思想比谁都肮脏,我哪存非份之想,不过想多认识一个朋友而已。”

“是吗,言不由衷。”妹妹仰仰头。

我手上的纸杯咖啡忽然变得又苦又涩。

我第一次有那种想得到一样东西又得不到之苦,幸亏不严着。得到她?有什么可能?不过不甘心被她冷淡而已。这两年在大学也已经破女同学宠坏,一出声一开口,十多个漂后小妞唯命是从,只有尹白是免疫的一个,所以不快意。

这种感觉要改过来才是。

丙然,一肯检讨,态度便自然得多。

尹白也发觉了这个转变,在走廊什么地方见到我,也肯与我略略交谈数句,明年我与她要同时组织一个运动会,自有许多细节要商量。

她老想推掉主席的位子,但同学们则希望她参予,她很苦恼。她说:“我以为读书就是读书,哪里有这么复杂的事。”

我笑,“即使做和尚,也得管行政上的事呀,哪有光念经就了事的。”

“太烦了。”她摇摇头。

“这也是学校生活的一部份,不是说凡事必要参予,但是你会觉得有趣——这样吧,我做主席,你做副主席好了。”

“不大公平?”她表情如遇救星,但言语没有太大的侈求。

“放心。琐碎的事有我,订场地、买奖状、请嘉宾……全包在我身上,好了吧。”

“听你说起来,倒很乐观。”她笑一笑,“我不是嫌烦,而是年纪大了,对这些事不感兴趣。”

“不要再推好不好?”我几乎在恳求。

她不置可否。

她似乎对群体生活一点兴趣也没有,来读书是真的来读书,其他一切都不理。

听说功课是一流的,据她同班同学说,永远是全班之冠,但是她有她的“成年人”生活,不与我们混。

一日下毛毛雨,地下泥泞湿滑,我走下山坡时因者杜鹃花开得实在灿烂,贪眼,踩到一颗石卵,滑跌在地上,栽了一个大筋斗,女同学看了捧月复大笑,我挣扎着起身,一旁伸过来一只仁义同情之手。

我一抬头看,竟是尹白,太意外了。

她?照说她应该冷冷一笑,自行而过,甚至头也不抬,直行直过才是,怎么会这么好心?

她说:“反正你们这种老布牛仔裤,有没有泥巴也看不出来。”

女同学见到这样,便散开。

我笑说:“花开得真好。”

“后生小子,也缓篝意花开花落?”她问。

我无意中总算得到一个与她并行的机会。

“不小了,廿三岁。”我说:“你呢?”

她很大方的说:“刚刚卅。”

“外表看上去跟我们没什么两样,”我很老实的说:“不过态度上有很显着的分别,主要是你划了一条界限。”

“即使我跟你们一样大的时候,也没有你们这么开怀。”她微笑,“你们这一代幸运得多,那时候我们中学毕业便要出来找工作,只有极少数幸运者才可以直升大学。”

我问:“是因为经济关系吧。”

“嗯,一半是。一半是因为那时在恋爱,无心向学。”她笑。

没想到她忽然说那么多,我意外之余有点惊喜,什么都需要时间,终於她肯把我当作朋友。

“真不幸,”我说:“我要回家换衣服了。”

她说:“明天见。”

我把她归入面冷心热的那一类。人年纪大了总没有年轻时那么冲动,做事多少有点保留,事实上她并不是一个隐藏的人。

就这样,我毫无保留地倾慕看她,但表面上越装越密实,连妹妹都觉得她以前过度疑心,以小人之心,度错了君子之月复。

我最欣赏尹白的懂事,从不争无谓的意气。把一切都看得很淡,当然,她一定也有奋得要紧的事与人,只是我们接触不到她那个阶层。

她看着什么?感情?那个漂后硕健的男朋友?抑或是大学文凭?不过很难从她嘴里套出什么来。谁企图接近她都被她挡驾,除非像我这样,以大公无私的姿态出现。

我的演技是越来越逼真了,我慨叹,居然可以把感情深藏不露,板着面孔在她面前做人。而她居然也相信我是一个纯洁的小朋友,与她在一起,就是为了要做那个运动会。唉。

情人节那天,我送她一复神秘花篮。我并没有具名,单是倾诉了心意,附着一封短笺,上面写:“希望可以有一日,对你倾诉我的感情,面对面,而不是写信。爱慕你的神秘人。”

送出花篮之后,我安乐很多,抱着手等看她收到之后的反应,我要加紧演习演技,不使她者出真相才可。

我不是愚弄她,我只是不想她知道我倾慕她。一晓得之后她便会疏远我,但是我又禁不住不在情人节送她花束,多么矛盾的心理。

她收到花之后,虽然不对我说什么,但是看得出对我格外留神。那是一束惊人的玫瑰花,全部卅六朵,全是雪白的长茎纽西兰种,花了我一个月的零用。

我像没事人似,并不避开情人节这个话题。

我说:“什么节日都有,圣诞新年、着阳端午还不够,还有这些噜嗦的小节。其实要送花,平时也可以送。不过尚不及农历年那么无聊,哗,例如派钞票,真疯狂得彻底。”

她淡然说:“我是什么节都不过的。”

“真的?”我不相信。

“正如你说:要庆祝何必选日子。”她说:“只要有心情,管它是不是十三号星期五。”

我笑了。她的心情一直不怎么样,我从来没看她大笑过。

大胆的问:“是不是还为过去那段感情烦恼?”

“什么?”她睁了睁眼,“不是不是,”摆手,“我不是新近离婚的,我离婚有十年了。”

我松口气,“那根本是八百多年前的事。”

“是吗,可是那一方面显然不这么想。”她忽然说。

“他仍然爱你?”我冲口而出。

“他仍然恨我。”

我虽不明白,仍禁不住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由爱生恨?”

“人类的感情是很复杂的,特别是男女感情,千变万化,要解释,也可以说得上来,不过何必呢,当然各执一词,互相丑化对方。”她笑,“我还不至於无聊到这种地步。通常的情形是这样的。如果甲方痛诋乙方,那不外是因为甲认为乙方目前的生活比他好,记住,是他认为。”

我说:“即使比他好,那也与他无关,那是十多年挣扎的结果。”

“人很少会那样想。”她仍然微笑,笑容很苦涩。

我实在不忍再追究下去,我改变话题:“我打算租室内场地,你认为如何?”

“什么,信还没有发出去?什么都有限期,你要当心。”她假意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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