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雪儿,十分之九的法国女孩子都叫米雪儿,但是我钟意这个名字。我并非讨厌秀琼,只是我处之淡然,与她共度一生的又不是我,我自由我的女朋友,亲戚往往是不能选择的。
我的女朋友叫彦,叫文吟,叫正英,叫芸,我自己,叫亦舒。我异常喜欢我自己的名字。而我也喜欢弟弟的名字。亦靖,天下又多少这样的名字呢?靖。
但是毫无疑问,秀琼会做一个好妻子。我能做什么?
我洗了一条牛仔裤,肥皂粉一直过不干净,湿漉漉的挂在架子上。我有什么用?我只是一个吃喝嫖赌的人,嘴角吊着香烟,身上喷着YSL的男用香水,我有什么用?
我没有资格不喜欢任何人。
靖问:“你以为我忘了她?”
“是的,我以为你忘了她了。”
“我没有,但是一个男人,只能要一个女人,是不是?”
“是的。”我说:“她适合你吗?”
“秀琼对我很好。”
“米雪儿呢?”
“米雪儿也对我好。”他说。
“什么发生了?”我问:“你写信说,你们会订婚的,我去买了一直汉玉戒子给你,那只戒子不便宜,但是现在却挂在那个马来女人的脖子上,用一条俗而不堪的金链穿着。”
“她的父亲,她的父亲不喜欢中国人。”
“她应该跟你跑。”
靖笑,“不是每一个女子,都任性如你。”
“爱是爱。”我说。我老是觉得这个马来亚女子不过是想找一个丈夫。而我,当我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我总不管他做什么,他赚多少。爱是爱。
靖说:“阿华是不错的。”
“阿华?当我认识阿华的时候,我的稿费还比他的薪酬高,他连电话都装不起。”
“你必须忘了他。别说现在,家里决不会再让你跟一个戏子的。他是一个好朋友,我喜欢他,但只是一个朋友。”
我微笑。一个戏子。
这是整天读红楼梦的结果嘛!
在大英博物馆,看到一卷手抄佛经,上面这样说:“心不是心,佛不是佛,坦怀相示,即心即佛,船在河里,稻在田头,骑牛觅牛,且来见佛。”
然而这又有什么用?
打明儿起,我也索性改个名字叫秀珍算了,或许我会下决心追求一个原子物理博士,好好的过一辈子,生儿育女,不吃安眠药,不再追求得不到的东西,不用瞪眼看着一只别人无意间(这里一行看不清楚)
每夜都梦见他。
米雪儿。她每夜可有梦见靖?
每当靖把手搁在马来女朋友肩上的时候,我老是想起米雪儿。我默然。靖,即使靖清秀灵敏得出奇,也不值得米雪儿每年寄一张卡片,一连四年,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
他现在可能像靖一样,一家团聚,嘻嘻哈哈的说笑,吻他的妻,吻他的儿,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
而我在这个异乡,坐在一盏陌生的灯下,思念着他,我的脸色苍白。
靖说:“米雪儿说她还没有找到男朋友。”
我抬起我的眼睛,“你以为我找得到嘛?”我说:“我也不过是寄寄卡片而已,你以为我还能见到他吗?不,没有这种机会了。”当他收到卡片,一定觉得我笨吧?想想看,我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
我相信米雪儿也一定骄傲,法国巴黎大学硕士,念英国文学,暑假到伦敦,碰到了靖。
她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家在巴黎开银器店。她父亲说:“踏出了家,不要回来,跟中国人去吧。”
靖那时只是BA。学士尚未到手。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回巴黎去。
靖送她。
在飞机上,她望着窗外,不发一语。
靖看她。她一脸的泪水。
到现在还没有男朋友。
而这个马来亚女护士,她凭什么有这么好的运气?凭什么?我躺在靖的床上,我不明白。
靖说:“秀琼很妒忌,每逢有信来,她看了又看,问了又问,查了又查,疑心很大。”
我漠然的听着。与她共渡一辈子的绝对不是我。这种卑劣、无教养的恶习与我有什么关系。
可以名之曰爱。
但是也是尊重。
我尊重我爱的人,我到现在还带着他的照片。但是我不说什么。(我要与你去英国。廿天够了吗?我要与你共渡廿天,我们会很快乐。)他忘了吧?我的微笑在脸上凝住,他忘了。
他且否认他说过这样的话。为什么?
靖说:“米雪儿问我现在的女朋友,她想知道秀琼的样子,我没说什么,她想来看我,我拒绝了。”他补了一句:“我想娶秀琼了。”
“很好。”我答。
他问我:你要见我的妻?
我用最冷的声音说:有什么好看?她有什么?除了运气,她还有什么?我是一个随便抛头露面的人?什么人都可以见我?我念了这么些年的红楼梦,就为了见一些莫名其妙的女人?太笑话了。
当我遭受伤害的时候,我总是用令人呕心的骄傲遮掩我的悲哀。眼泪有什么用呢?我不大懂一哭二饿三上吊。我只是一个写稿的女人。
我问:“你去了巴黎?”
“是的,巴黎的博物馆极好。”靖镇静的答。
他记得她,他待她不过如此。
我黯然的把明报周刊翻过来,又翻过去。
我们在伦敦三天,再没有更寂寞的七十二小时了。
我常常以为我转过头去,便可以看到他再我身后:米色的T恤,咖啡的外套,咖啡的长裤,把他的尖犬齿笑出来。但是伦敦没有他,我的脸渐渐沉下来。
弟弟问:“去看白金汉宫?”
“不。”我说。
“去看卫兵转队?”他问。
“不。”我说。
“去游泰晤士河?”
“不。”我说。
结果去看了一场“耶稣基督超级明星”。没有人握住我的手。我再第二场就哭了。
从伦敦开车下曼彻斯特,靖问:“去过圣荷西?开车去的?”
“是。”我说。
我一辈子也不会再去东京与三番市了。米雪儿,米雪儿恐怕也不敢再来伦敦了吧?
我想她的胆子小,与我一样。我们绝对不是穿透明睡衣的人,我们都不是。我们总是退让:好吧!既然如此,就如此吧。
我要见她。
我会去巴黎,我会去看她。
我会说谎,我见到她,我会说:“靖叫我来看你,看你是否快乐,因为曾经一度,你是他的真爱。”
有几个卜狄伦呢?
卜狄伦有一首歌叫“北国女郎”,他叫朋友去看他的女朋友,看她穿得是否够暖,是否头发披了下来,因为她“曾经一度,是我的真爱。”
米雪儿没有。
靖说:“只能要一个女人。”他没有选上米雪儿。
而他。他这样害怕。我微笑了。我可以使他丢掉工作,他应该知道,而他的家庭,什么家庭呢,当他看我第一眼的时候,他的家庭已经不存在了。奇怪的人,他不懂得。
英笑说:“中环五点钟下班的时候,街上走着廿万像他这样的人,有几个你呢?”
她这样抬举我。
而女孩子都是这么笨。
米雪儿弗赛难道又找不到另外一个博士?博士多得一箩筐一箩筐,只有国语片女明星才以为博士使了不起的东西,博士也一样的上厕所、吃饭,两只眼睛,一管鼻子。
米雪儿的傻气使我想起自己,太多的自己。
一张生日卡片,上面签着一个美丽的“米雪儿”,祝靖生日快乐,附着她的真爱。
我爱她。
如果我过了英法海峡,我一定要找到她。懂得爱的人毕竟太少。我要见她。
他如此的态度,我还是原谅了他,原谅了他。
靖这样的选择,她还是记得他整整四年,整整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