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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绿绮思 第30页

作者:亦舒

她跟着空心人去纽约,寄过一张名信片回来,只得几个字。

他们去了很久很久,仿佛有几个星期,在这当儿,我们没有闲着,我们完成了一个很的大的宣传计划,使今年的利润大大增加。

那一阵子我们拼了老命上,睡在公司里三日三夜。

女人?我们已忘了世界上有女人这种动物,三月不知肉味。

完成之后三人去喝得酩酊大醉,在路上唱山歌,被警察干涉,几乎要告我们游荡。

回家头痛地倒床上睡,第二天太阳晒到背脊才起床,想到那小小的成就,犹自欢呼不已。

男人,当然以事业为重。

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美女,在男人有名誉有地位之后,自然会得迎上来。

男人,落魄时期,怎么去配美女。

大家的思想都搞通了,唉,现在社会,即使偶而尚有痴心汉,肯为女人付出偌大的代价,

大家亦只以看傻子的眼光看他。

我们精乖聪明,取舍分明,一次都不能错,时间与精力都不能浪掷。一次都不能,一次亦太多。

甚么漫游巴黎,到合里岛观日出,都得留待五十五岁之后。幸亏现代人上了年纪还活泼得很,足可以在退休后享福。

小丁有次说过:“我们这样做其实很笨,到四十岁突患癌症,就非常不值。”

我说:“那倘若你玩到四十岁,一无所有,岂非比生癌更惨。”

大家默然。

哀绿绮思这样的女子,就被牺牲在现实海中。

一个月后,我开始担心。

找艾莲,打听她的下落。

艾说:“我始终只是她的秘书,不好问太多,她也没留地址。”

“她的公司还开不开?”

“你没听说吗?业主已没收订金,租约作废。”

一切在意料中,谁也不相信这间公司会开得成功。

我急起来,“那不回来也不行呀!”

“好像他们人也已不在纽约。”艾运迟疑地说。

“甚么?”又是一个灾难。

“好像在夏威夷渡假。”

〔你听谁说的?”我追问。

“上个月有人在夏威夷碰见他们。”她吞吞吐吐。

“总得回来吧,”我说:“总不能就此落籍,没有这么简单的事,越迟回来,越是狼狈,彷佛同人双宿双栖一段日子,完了分手各散东西,无法不踏上归途。”

艾莲沉吟,“如果能结婚又还好些。”

“万万不能结婚!”我急得额角冒汗,“同那样的人?”

“现在也无所谓了,结婚六个月就可以分手!总比名堂都没有,白陪人玩好。”

我大吃一惊,“这是目前女人的道德标准行情?”

艾莲默然。

我说:“我想同她通个消息。”

“我设法找找地址。”

茫茫人海,哀绿绮思像是已经淡出。

直到有一日,在客户一个酒会中,我看到空心人。

不错,是他,化了灰也认得他,浮得淌油,握住酒杯,像花蝴蝶般穿梭人喜之间,展览他的混身解数,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我留神注意他身边的人。

并不是哀绿绮思。

是一个年轻的、时髦得会起飞的女孩子,才廿三岁,妖艳而做作,但因为年轻,并不讨厌。

哀呢?她在何方?

我悲愤莫名,不不,这个伧夫不能这样对待她,不能把她当为猎物之一名,我不允许。

我走过去向他打招呼。

他以舞蹈的姿势转过身来,“嗨,皮先生。”

他还记得我姓甚么。

我开门见山的问:“哀绿绮思呢?”

他一呆,没想到我这么倔。“老实讲,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拉住他西装的前襟。

他大概也知道华伦天奴的麻质外套经不住我拉扯,连忙与我退到角落。

“嗳嗳嗳,慢动手,她是成年人,有手有脚,我怎么管得住她,你又是她甚么人?”

我低声喝问他:“在夏威夷之后,你把她放在哪里?”

“我自己先回来,我怎么知道她下落?”

“你想想清楚,先生,你的记忆力不至于那么差吧?”

“好好,我想想。对了,她决定与我拆伙,我们分手之后,我亦不知她何去何从。”

“你没有为她谈妥生意?”我查问。

“人家是世界性公司,哪里会轻易判出来给无名小卒做宣传!我落足嘴头,跑破鞋底,也不得要领。”他赖得一乾二净。

“那时不是说有十成把握?”.

“皮先生,你也是出来走的人,做生意,岂有十成把握?”

我气苦,不语。

“我原无必要向你解释,皮先生,但大家是朋友”

“她的地址你有没有?”

“没有。”他耸耸肩。

我难道还能扣留他不成。

空心人最后说:“她的脾气很坏,很难侍候。”

他走开,继续投入人群。

我再也没有胃口留在酒会中,忽忽回家,与小丁及小文商议这件事。

三个人相对无言,几乎没泪千行。

“可惜可惜。”丁叹道。

“甚么地方去找她?她有心避开我们。”

“这个当可上得大了。”

“也不能怪人,这么简单的事都看不清楚。”

“人财两失。”

“别担心,总有人会拔刀相助。”

惋惜管惋惜,谁也不打算去救她出苦海。

我心痛得立誓:“如果她回来,我一定放下工作,陪她重整家园。”

“你才不会。”

“我会。”

“你才不会。”

“闭嘴。”

“你且别愁,也别专心等,她也许打算进大学念个博士,等个七八年,人都老去。”

我们正计划分家,找了两层小小的公寓,在装修,准备分开住,小丁及小文要搬,我仍据守大本营。赚到一点钱,不花掉它,心痒。

“如果她肯回来,一切从头开始。”我说。

他们两人沉默艮久。终于小了问:“你真爱她,是不是?”

这次我说:“她是我们的朋友,有难我们应当帮她。”

“也罢,必要时你去渡假,我们分摊你工作。”

“谢谢。”我们三个人紧紧握手。

很久很久没有哀的消息,城内诸人彷佛已接近忘记她。新的美女又一个一个出来,古典型的甜美人型的潇酒型的,一下子被捧上天去,有张写字台可坐的便全是女强人,从事娱乐事业的皆属巨星,再也没有甚么新鲜的字眼来吹捧,都是上天的杰作,旷世的奇才,你若不欣赏她,那必然是心怀妒忌的缘故,喷喷喷,不得了。

大都会中还会少得了漂亮的女人?

哀绿绮思已经落伍。

以前她初出道,何尝没有慕名去睹庐山真面目的好事之徒,有事没事,都到她办公室去串门、塔讪、惊艳、议论,现在……换过面孔,物是人非。

健忘的社会,现实的社会。

我们的公司经过这些日子的苦苦挣扎,潮上轨道,多用了两个同事,大家月兑离牛马生涯。

小文的锋头最劲,西装毕挺,要求公司添置平治。股东们开会后决定摆这个排场。而小丁,因为不必开夜工,也养成一个小肚子。

照照镜子,三人都觉得老了许多,白头发都爬出来了,真是甚么都要付出代价。

我没有胖,我在等哀回来。

一日在路上碰见艾莲,她一叠声恭喜我。

抢到爱皮西航空公司的户头真不容易,她说。

我只笑笑,不出声。

她说:“我要结婚了。”

“恭喜恭喜,你真会安排。”

“命运之神不屑向我这么普通的女人挑战。”她微笑,“所以我生活顺利。”

但她充满智慧。

我盼望的问:“哀有没有消息?”

“她要回来。”

我心咚地跳高一尺,没想到会突然获得消息。

“她与我通过电话,问我是否有空去接她。”

我按住她,“我去。”

“你真的会去?”她不置信。

“义不容辞。”

艾莲一副放下心来的样子,感激的肴若我。“她这次回来,连住所都没有了,还得从头开始找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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