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止于此。
电话又来了。
李盷的声音:“殷先生是什么人?”
我不去回答他,过三分钟,他叹口气。“是,我没有资格问这种问题,对不起,
老板。”
自从我占的股份比他多之后,就有了这样的称号。
“我只是关怀你,他是个好人吧?”
“非常殷实的一个人。”
“生意上的关系?”
“有机会介绍给你认识。”
他又沉默一下,像是知道大势已去的模样,不肯先挂上电话。以前,以前是我不
肯这么做,真令人感慨是不是?我终于伸手按中止键,听见“噗”一声。
拨号码找殷医生,好几个地方才找到他。
他已回到宿舍。
“我是三十七号。”
“汤毓骏!好吗?在报上不住看到你的名字。”他的声音充满热情,令人鼓舞。
“过得去。”
“何止过得去。简直大好,出院多久,两个星期?”
我没好气。“快两个月了。”
“有那么久?时间过得真快,好,汤毓骏,你守了你的诺言,果然,你再也不需
要我们。”
“许多个黑夜,很想返回医院。”
他在那边一怔。“胡说,我们不欢迎你。”
“外头的生活不好过,一日捱一日。”
“谁不知道,年年难过年年过,我并没有升职,你知道吗?精神科医生也有精神
困惑的时候。”
他好健谈,以前对病人并没有这样倾吐过,哦是,我已痊愈,我已出院,身分不
一样了。
“会不会出来见个面?”
他犹疑,仍然保守。
“告诉我,三十二号痊愈没有?”
“有进步,已由父母把她带回家照顾。”
“她仍然叫着『光明光明,回来回来』?”
“有,但后来证实,光明只是一只猫。”
“什么!”
殷医生叹口气。“就是这么简单。”
我呆住了,想笑笑不出,心中却又为她凄苦。
我们像是老同学说起班上趣事,话匣子一打开,再也合不拢。
“那么我来看你。”
“许多病人一离开我们这里,巴不得一世不要回来。”
“我也说过那样的话。”
“怎么,现在收回?”
“你几时有空?”
“星期三,我如果有空,星期三再同你联络。”
然后他说要写报告,不能与我再说下去。
“你找我,原有什么事?”
“想知道你近况。”
“过的去。”
“听了很高兴。”
“再见。”
“再见。”
这才吁出一口气,慢慢在沙发滑倒、仰卧,看着天花板,呆了许久许久。
一直没有回房,在沙发上辗转反侧,把沙发套子揉得稀绉,几只垫子搓得不成形,
心里不知想起多少事与人,眼睛润湿,嘴角却有笑意。
天渐渐亮了。
女佣已习惯这些怪癖,不以为奇,收拾酒杯,便做早餐。
洗把脸,跑到半月道老房子去,用钥匙开了大门,逐间房巡视,今午就要拍卖,
再也看不到它。
那熟悉的露台,我常站立的角落,每次李盷来停车在花圃,树影幢幢,他高大的
身形在月亮底下夸张了英俊,那幅美丽的图画促成一段苦恋,我也要走进那幅画里去,
挤进去,挤进去。到自己也成为画中人,才发觉在框外看这幅画好看得多。
已经来不及了。
看遍了每一件家具每株植物的影子,我把大门下锁,离开。
一转头,看见一个人立在铁栅边,吓一跳,看清楚了,竟是母亲。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两人对峙良久。
她也来了,原以为她是最最最铁石心肠,没有感情的人,但她也来了。
我静静地向她欠身。
她开口:“今天拍卖?”
我点点头。
“连家具杂物一起?”
我又点头。
“我只想进去取一样东西。”
我很为难,拍卖行已经来点过数,规矩不能取走任何东西。
但我还是开了门给她进去。
这也是她的家,十多年前离开后没回来过,但这也是她的家。只见她熟悉地拐弯
抹角,穿堂入室,一直走上二楼图书室,我跟在她身后,默不作声。
“我只要这张照片。”
银相架内,有一张她年轻的照片,只有她,没有任何人在身边,那时她美艳如女
演员,摆着一个娇俏的姿势,手托着下巴,眼睛斜斜不知望着谁,谁?
我缓缓用钥匙开启玻璃橱,把照片连架子交给她。
她接过照相架子,端详良久,像是不认识相片里的人,然后将架子掩在胸前,轻
声说:“谢谢你。”
我一生人没有听过她这么温柔的声调,忽然感动了,别转头去。
即使她爱的只是她自己,又有什么不好?
如果没有人爱你,你必须要爱自己。
母亲揽着相架良久,仿佛它是她的爱人,难舍难分。
我没有对着她,也知道她流下眼泪。
她轻轻问我:“那时我可好看?”
“是,非常漂亮。”
“比起妳呢?”一副与我商量口吻。
“胜过我多。”
她像是满意了,缓缓转身子,朝楼下去。
我趋向前,不由自主搭住她的肩膀,她转过头来,仍然倔强,但已失去怨毒的精
力,双眼露出仿徨无依。
“我们走吧。”
正要再一次锁门,听到气呼呼的叫声。“妈,妈。”原来是大妹,她追了来。“
姊姊,早知你也在,我就省下这一程。”停下脚步,她看住我们笑。
随即抬起头,看到巍峨的宅子。“我的天,像只怪兽,这么大的房子用来干么?
又旧又破,来,我们走。”
没有回忆真是好,没有留恋。
大妹将手臂插进母亲的臂弯,她仍爱她,尽避她知道她为人的缺点,她仍爱她,
大妹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孩,我很看重她。
她轻轻同我说:“母亲最近身体不大好。”
轻描淡写,就将母亲失常行为一笔勾销,为什么我不懂?为什么会同母亲闹翻?
我还有许多许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大妹看我一眼。“姊姊昨夜没睡好。”
什么都逃不过这个鬼灵精的双眼。
我低声下气问母亲:“到我公寓来看看?”
她摇摇头,示意大妹跟我去。
我们把母亲送回家。
大妹问我:“大屋里有多少间房间?”
“楼上楼下一共十二间。”
“布置都不一样?”
“由母亲亲自设计,当时社交界以来我们家为荣。”
大妹沈默一会儿。“难怪日后她一直抱怨住得委屈。”
我不作声。
“你在大宅内长大?”
“是的,直到我父亲去世,我都住那里。”
“真是个可怕的地方,”她摇摇头。“你童年一定不开心。”
我很讶异她会有这个看法,很多人都羡慕,认为是贵族出身的象征。
“母亲后来不得不走,”大妹说。“以后越住越差。”
“不,”我说。“是她要离开我们,跟你父亲私奔。”
“是吗?”大妹凝视我。“但我老觉得女人的出走,总是不得不走,也许她锦衣
美食,但是没有人关怀她,也许他们已经貌合神离一段日子,精神十分痛苦,但是你
才十一、二岁,你不懂得。”
我怔住,渐渐回味她的话,心有重压。
“我们不说这个,大家已经和解,还翻旧帐干什么?”大妹爽朗的笑。
我拉住她。“我想好好栽培妳。”
“我会栽培自己,”她刚毅的说。“你看着好了,十年,二十年,你会看到成绩,
毋须姊姊操心,姊姊只要多看看母亲点。”
“我只希望有你一半的精灵!”
“姊姊太谦卑,从医院出来,短短日子,处理这么多事,已令我倾服。”
她活泼的离去。
我躺回沙发上,这个时候,开始有睡意,蒙眬起来。
背脊不知有什么触着,是一小块硬物,我伸手进沙发缝子去掏。
是金表。
怎么搞的?我呆住,腕上一只,座垫底又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