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一想,去追查这名男子。
花尽心思,得到的答案是:他在T埠,离开本市已近十年。
我看过他的照片,果然英伟非常,一双眼睛尤其诡异,在没有放大的照片看来都觉晶光闪闪,似一头兽,不似一个人。
英姑好胆量,竟与这种人在一起,这位女士是传奇女性。
我找到以前在制服界服务过的朋友,向他们打听这位英伟男士。
“啊,他,多年前的旧贩,翻来做甚么?现在我们都没有这种败类了。”
我笑,“也不算败类。”
“你好不好稚龄女童?”
我一怔。
“此人因非礼女孩坐过一年零九个月。出来就往别处发展。”
我的、心况下去。“是几时的事?”
“早十年,八年,不记得了。”
“帮我查档案可以吗。”
“很费时间,找来干吗。”
“业务有关。”
“可以,我介绍你去看缩微底片。”
整整一天,我孵在档案室内研究资料。
导致英姑男友入狱的主角并不是司徒慧中,我松一口气。
但我已明白司徒慧中离家出走的原因。
可怜的慧中。毫无疑问,她也遭受类似的待遇,但碍于母亲的颜面,没有声张,但决定离开家庭,永不回头。
她有理由这样做。
不知是幸抑或不幸,她性格上与英姑没有半丝相似,母女并不能共同生活。
出走那年只十七岁,多么大的决心与毅力,同样地,她把性格上的优点施展在学业及事业上,导致成功。
我更加对慧中另眼相看。
我对阿戚说:“案子经已结束,英姑叫我们寻找司徒慧中的下落,我们经已替她找到,算她一星期的工作费好了。”
“七日?我们足足做了个多月。”
“算了算了,做生意有赚有蚀。”
“嘿,咱们的招牌得重新擦亮。”
“照我的话做。”
英姑再上来的时候,我依心直说,不想再追查下去。
我对她的态度很冷淡,她是个聪明人,马上觉察到。
“你……你知道了?”
我点点头。
她低下头,“她很我一辈子。”
我侧过头,不去看她。
“我们……喝了点酒,不料发生那样的事,她求我,她求我月兑离那个人,求我不要做那样的职业,我……没有听她。我中毒已深,我无可救药……”声音低下来,细不可闻。
小冰侦探社此刻静寂得一根针掉落地下也听得见。
艾莲脸上之失望,不是笔墨可以形容。
不,英姑不是受害者,司徒慧中才是。
我们沉默许久,像是为慧中的童年致哀十分钟。
这是慧中心内一个永不愈结的疤痕,她外表装得再好也不管用。
我不欲置评。
英姑打开手袋,取出一张支票,放在桌上。
“送客。”我说。
没有人移动脚步。
她自己拉开门走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仍然姿态婀娜,腰是腰,胳臂是胳臂。
这个坏母亲。
艾莲颤抖着声音,“我看错了人。”
“不必自责、看人是一门高深的学问,谁都会犯错。”
我取起那张支票,银码不错,超过我们理想。
我照例的在街角等慧中。
天气更冷,南国的冬季很少有呵气成雾的日子,今天本市像北欧。
“小冰。”她鼻子红咚咚的走过来,“好久不见你。”
“慧中,”我很冲动,“我要拥抱你。”
说完便把它紧紧拥在怀中,挤得她透不过气来。
“喂喂喂。”她笑着低叫。
我松开她,自己的眼睛先红了。
“喝茶?”她先问我。
“好,喝茶。”
老地方坐下来,我握住她戴手套的手,贴在脸旁。
慧中轻轻说:“似你这样的人,不适宜做这种行业。”
我不出声,怜惜的看着她。
她忽然明白过来,“你知道了?”
我点点头。
她低下头,耸耸肩。
“当年你出走,走到甚么地方去?”
“福利署,他们安排我同生父见面。”
“他肯认你?”
“我长得像他,一个印子印出来。”
“你要求回他那里?”
“不,我只要求四年学费及生活费,他很慷慨,答应下来。”
我握得她的手更紧。
她轻轻说:“我戴着指环,轧痛了。”
我放开手。
“我不需要你同情。”
“谁同情你。”
她笑,像是完全没有阴影的样子。
“我有一宗消息告诉你。”
“甚么消息,请说。”
“我被公司派到纽约去一年。”
“呵,几时动身?”
“下星期。”
“回来又升级?”
她说:“不能降级,就得升级。”
“恭喜你。”
“小冰,别担心,有一日,当我遇到理想的人,我也会组织家庭。”
“你决定不原谅她?”
她摇摇头。
“不肯见她?”
她再摇摇头。
“我求她很多很多次,叫她离开那个圈子,她不肯。一个人总得有所取舍,她舍弃我,我便离开她。”
“那是多年前的事。”
“我不是不记仇的人。”
“她是你母亲。”
“我知道。”
“你不能饶恕你母亲?”
她说:“小冰,这是我的事。”
我叹口气。
她又低声说:“我有我的理由。”
“我明白。”
“不,你永远不会明白,你永不知道我遭遇些甚么。”
“我也不想知道详情。”
“我们仍是朋友?”
“可以高攀吗。”
“可以。”她微笑。
“将来有甚么用得着我之处,万死不辞。”
“将来也许要请你调查我的丈夫。”
她趋向前来,轻轻吻我的脸颊,我顿时觉得整张面孔芬芳起来,一个月不想洗脸。
我们依依不舍的道别。
我不会去送她飞机,但会怀念她。
回到写字楼,还是不能忘记她的倩影,很少遇到坚强如花岗石的女性。
写字楼内人声鼎沸,议论纷纷,十分热闹,只有我一个人独自坐在一角伤神。
饼半晌,我问:“甚么事,这么吵。”
“英姑退休了。”
“甚么?”
他们把小报堆在我面前,大段的报道夜总会女经理谢玉英辞工归故里的消息,图文并茂,好像轰动一时,文中还提及“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等字样。
阿戚说:“她终于想开了。”
“不想开也不行,坐四望五的人,还能捱多久?”
我不置评。
不知慧中看不看这些报道。她也不关心,哀莫大于心死,也许一般不知就里的卫道之土又得施展他们那顶大帽子:“真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生母/亲子……”
慧中说得对,向大众解释个人遭遇是完全不必要的。
我放下报纸。
阿毋说:“请客的酒席一共一百多桌,还有人送花牌,真不相信有这种场面。”
我说:“行行出状元。”
阿戚说:“司徒慧中亦是状元。”
“嗯,一点也不错。”
阿毋又说:“两母女到底还是两母女。”
这次谁也没有笑。
请勿收回
棋哥是我们隔壁邻居的一个男孩子。
这人很怪。我们邻居了差不多十五年了。
整条街上,只有他家与我家两幢老房子。
据我记忆所及,我好像一出生便看见他了。
从小我们一块玩,玩得很厉害。
我不太像女孩子,他也不太像男孩子。
这不是侮辱阿棋,只是他很文静,我的嗓门叫起来,几乎要比他的大。
阿棋很关心我,常教训我这个,教训我那个。他觉得我太漫不经意,我觉得他太古板。
他尤其讨厌我常嚼香口糖。
我记得那年,他十五岁生日,我问他要什么礼物。
他想了很久,又看了我很久,并不出声。
我催他。
他说:“小贝,请你以后别咬香口糖好不好?这是最佳礼物。”
他说得很认真。我只好瞪大了双眼。
他很伤我的心,我没料到嚼口香精会使他这么烦恼。
他一定很讨厌我这个习惯,但是他居然忍了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