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琪诧异的问:“你怎么了?是我说错了话?既然如此,那我们回去好了。”
“不不,对不起,琪琪,我有点累,我在这里靠一下便好。”我说,“我要你陪着我。”
琪琪微笑。
我说:“记得我们去看的那部电影吗?叫《亚黛尔雨果的故事》?我喜欢那样的电影,以前在香港,看过一部叫《春来花已落》,还有《阿薇拉麦迪谨),还有(梦里情人》。”
我说:“我看电影很乱很散,我不懂得什么大导演大编剧。我是一个机械工程师,我不是一个影评人。”
琪琪惊异的说:“你是指唐吗?但是当然你也喜欢维斯康蒂的,这个名字还是你教给我的呢,怎么了?吃唐的醋?为他在那里发表伟论?”
我也吃惊了。是的,就是因为唐,我一向不喜欢他,难道是因为妒忌他嘛?如果为了妒忌,那真是非常幼稚。
我闭起嘴巴。
琪琪体谅的说:“你如果不喜欢这里,我们走吧。
我点点头。临走之前我用目光找寻唐与朱明,却已经找不到他们了。我低下了头。是的,我不喜欢唐,因为我妒忌他。妒忌他的运气特别好,这么粗心自私的人,却往往得到他不应有的东西,他生命的道路上等着无数愿意无条件为他牺牲的傻瓜,也许我也是这一群傻瓜中之一。
到了周末,他来吃饭,我刚刚烤好了鸡,他便来了,打开烤箱,便持下一只鸡腿大嚼。琪琪以歉意的眼光看着我。他身后跟着一个外国女孩子,不是朱明。
我穿上了外套,琪琪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到外面走走,你陪唐好了,”我说。
我连琪琪也怪上了,因为她有那样的表哥。
琪琪也很不耐烦,她对我说:“家豪,——如果你不喜欢唐,你可以对他直说,你这人太逃避现实。
我苦笑,“我真有那么多的缺点吗?”
找还是出去了,开车到城里,走过戏院,冷清清的,忽然想一个人看场电影。我把围巾绕几绕。围巾头上破了,还是琪琪补上的,我又想回去见琪琪,这样子反反复复为了一点小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方寸已经乱了。
买票的时候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我月兑口叫:
“朱明!”
朱明转过头来,看见是我,笑了一笑。
我问:“与朋友来?”
“是的。”朱明指一指,她身后有一大堆人,都是年纪气质与她相仿的,“看电影。”
站在电影院大堂当然是看电影,不然干什么。问了也是自问。她其实长得不高大,还没有琪琪高,其实也不怎么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给我一种胖的感觉。
她问:“你一个人?”
“是的,我要回去了。”我说,“我出来散散心。”
她犹疑了一刻,她说,“你如果见到唐,说我——找他,可以吗?”
“当然可以。”
“谢谢你。”她感激的说。
她是那种很温暖的人,看得出来做事是不大理后果的,就像一张画。画哪里会有什么后果。可是一宗官司不一样,官司是有始有终的,官司是狡猾的。
我这么胡思乱想着,朱明轻轻的说:“我要进场看戏去了。”
我高声说:“好好的玩,高兴一下。”
她点点头,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很不高兴的感觉,而且也感觉得朱明也不快活。我在熟食铺中买了一只烤鸡回去。
琪琪瞪我一眼,她已经做了面。
琪琪问。“这一阵于你老是吹无定向风,叫别人伺候你的脾气,为什么?”
我不出声,我看着唐身边那个外国女孩子。若这个女孩子是个邋遢的,拣回来的女孩子,那又是另外一件事,可是她很清秀洁净,吃完饭后又抢着去做咖啡洗碗。我忽然非常的恨唐。
但是我说:“我在城里看见朱明,她说她找你。
唐靠起身子来问:“是嘛?她那样说?她与谁在一起?”
“她的同学,我想是她的同学。
“我知道了,谢谢你,家豪。
他正看着电视。我问他:“你对她是认真的吗?”
“谁?”唐转过头来,“朱明?她太认真了。看她那样子,谁也不晓得她会那么认真,我简直有点怕她,怕被她缠住。”
“你认为我也是被琪琪缠住了?”我生硬的问道。
唐那一晚脾气特别的好,仿佛朱明的柔和已经渗人了他的心,他说:“不,你应该明白琪琪,她如果与你闹了意见,她可以接连不停的写她的论文,甚至因为不必与你约会,进度更快。你如果忘了琪琪,琪琪也必然忘了你,琪琪是一面镜子,清晰的,一目了然。这个女孩子,有时候她是很令男人开心的,大清早下雪,她会步行三公里来门口等我,为了看我一眼,然后再去念书。与她吵架,她会回宿舍把所有的画毁掉。想清楚一点,未尝不是一种可怕。”
琪琪洗完了杯子,抹着手出来,正在笑呢,我心里想,真的琪琪,你可永远不能够那样对我,琪琪那可恨的自尊心,简直要令全世界毁灭在她脚底下她才会动容。
是什么令琪琪与我订婚的?她爱我有多少?我只记得我们有一天到小戏院去看电影,我已经约会她一两年了。当中很少有其他的女孩子,直到那一日,因为电影实在是动人,因为我们在戏开场的时候吃了一个非常好的冰琪淋,我忽然紧握她的手说:“琪琪,我们结婚吧。”她美丽的脸怔住了一下,然后微笑了。
第二天我带了支票簿子去买钻戒。市区一间小小的珠宝店内我选了一只小小的钻戒。我对于钻石知道得很多,我最近便是在研究钻石。
买了戒指之后很心平气和的走到她学院门口去等她,她穿着法科学生短短的黑披风放学,我把钻戒拿出来,往她左手上套,她没有拒绝。
我拉住了一个外国人说:“我们订婚了。”
外国人说:“恭喜恭喜。
我们是这样订的婚,没有任何仪式。她一定是爱我的。或者只是各人的表现方式不一样?但是我知道,琪琪决不会随便在戏院大堂跟任何人说:“告诉家豪,我想见他。”要琪琪那样做,除非叫琪琪先自杀。
我很少见过这样子的极端,我的意思是琪琪与朱明这样子的性格。一个在南极一个在北极。
我问唐:“你会打电话给她?”
“我想想看。”
“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我说,“非常漂亮。”
唐用手擦擦鼻子,叹口气,他也会叹气。
但只有在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时候他算是最爱朱明的时候。算是。他居然为朱明叹息了。他居然为别人而叹息了。
琪琪问:“谁?”
我说:“朱明。”
琪琪说:“是的,她很漂亮,但是她似很不修边幅,她如果打扮得整齐点的话……”
我打断琪琪,我说:“有些人非要那样才算是美丽的,她有她的气质,她有她的味道,自然而然会有懂得欣赏她的人,何必随波逐流!”
琪琪看我一眼,笑说:“方少爷家豪今天又闹情绪,能不惹他就不要惹他。”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时候,我已经爱朱明很深了。
她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那世界不会比她本身大很多,她的感情汩汩地流出来,流到外界,沾染了她的画,沾染到别人的。但是她必需要找到适合她个人天地的男人,她没有,她找到了唐,她对唐是这么盲目,就像她对一切的事件。她乘搭车子永远过站,至今不敢到地下铁路去,冲咖啡烫了手,天然的卷发被人误会是假的,牛女乃至今几分几毛一瓶,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世界上有两样东西,唐与她的画。如果没有唐,也没有她的画,她没有信心,她必需要在唐的身上找到她的信心,但是她找错了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