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家两老一向认为女婿只要人品好,莫论家底。可是也试探过薇薇:“没有上海人了吗?”
薇薇笑:“现在还那分上海人广东人?上海人也不会说上海话。”
“有没有其他的对象?”
“没有了,”薇薇扭一扭身子,“就是他了,我又不公开招标,哪来那么多追求者。”
这种事,做父母的,劝亦无从劝起。
梆太太听儿女儿声调已经不悦,便叹口气止门。
梆太太跟大女儿说:“……饿饭倒是不会的,但想添件把首饰就难了。”
菊菊哼一声,“小妹最精,嫁个穷人,不必受夫家的气,人家姓海的自然捧凤凰似的捧看她,她欠了什么,就来问娘家要,到头来吃亏的倒是伊爹娘──妈,你要有个分寸才好,”说着肉痛起来,“别连我的那份也给了她。”
梆太太啐她:“我还没死呢,什么你那份她那份的。”
菊菊见母亲不悦,这才不出声了。
菲菲说:“真嫁了姓海的,什么都得咱们替她张罗。”
梆太太皱上眉头,隐隐也觉得女儿确是赔钱货。
薇薇以一级荣学一在港大毕业,当年冬天就决定嫁海若晶。
海若晶在大机关谋得一份差使,起薪点才七千多元,又没有房屋津贴。
吓得葛太太什么似的。
她恳求薇薇:“把婚事拖拖再说,不是说若晶这孩子不好”
“嫌他穷?”薇薇笑问。
“穷倒是也不穷,相信海家开店这许多年,也有点钱,你们要是肯与公婆挤一挤,日子也有得过的,但是薇薇呀,你自少没吃过苦,如今孤零零搬出去与外姓人同住,看人家眉头眼额,多么辛苦,免了吧,等若晶的事业有了起色,才谈婚事也不迟。”
薇薇一贯好性子,她将双手插在长裤袋里,笑看说:“等他事业有成,我都老罗。”
梆太太一呆,立刻打蛇随棍上“可不是,老了享福也没用。”
“妈妈。”薇薇说:“各人对于幸福的定义是示同的。他了七千,我赚七千,就一万四了,明年升职加薪,经济又宽裕了,是不量?”
梆太太愤愤然,“你有事别来求我。”
薇薇一怔,“妈妈,你不是要我学王宝钊跟你三击掌吧?”
梆太太眼睛红了,“你这孩子,要衣饰没衣饰,你别抱怨。”
菊菊与菲菲见母亲摆明态度,略觉痛快,但到底是同根生的姊妹,事后不禁替薇薇担心。
“喜酒请在什么地方?小妹别受人摆怖,非在丽晶不可,什么?旅行结婚?”面面相觑,“只到什么地方去?浅水湾?小妹疯了。”
“房子呢?”完了一桩又一桩,“在美孚新村?那还不成了土包子,那种地方,男人女人都穿着睡衣满街跑,太可怕了,小妹完了。”
小妹并没有完,房子虽小,地段虽然偏僻,但装修得简单朴素,明快得很。
菊菊去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清香扑鼻的龙井,也凭着良心说了几句好话:“地方小是真小,一桌麻将都放不下,我们的工人间还比他们的客厅大,不过却很舒服,一个小小的窝。小妹比以前胖了一点点,一睑幸福,奇怪,两口子平日做个贼死,下了班也毫无娱乐,看看电视就算一天了,怪不怪?但他们两个人笑咪咪,乐得很呢。”
菊菊侧着头想了很久,总觉得小妹没有理由那么愉快,却又说不出为什么,伊困惑了。
菲菲也去了看了看小妹的新居,她也忙不迭的说可爱,“他们两口子像小孩子办家家酒,只得一个钟点女工帮忙,一天才来两个钟头。小妹苦得不得了,天天早上七点半出门去上班,中午只吃一只饭盒子,据到天黑才回家,还得抢时间将米下锅煮饭,在香港也像在外国做主妇似的,受不了,但是小妹很高兴呢,”菲菲耸耸肩,“爱情的魔力惊人。”
薇薇啼笑皆非,她不觉得生活有什么苦,她仍然要什么有什么,结婚时母亲送了一套较为名贵的首饰,有重要宴会出场仍不失礼,小两口子过着简单温暖的生活,满足得很。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相反地要薇薇与若晶两夫妻天天穿戴整齐了出去应酬!他们俩才受不了。
锋头这件事,薇薇看得很淡,在某方面来说,她可算没有出息,这样的家世,却如此安“贫”乐业,早早嫁了个公务丈夫,过其最平凡的生活,但一些人往往在恬澹中才能过得幸福。
薇薇此刻的日子与其他数十万小家庭主妇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正常、安乐。早晨两夫妻一起跑步,回来淋浴后出门上班,下班做一顿饭菜,周末去看场戏,或享受烛光晚餐。
菊菊说:“这样的日子闷死人,大家都问我:‘令妹什么地方去了,是不是到外国深造去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我不好意思跟人说:她现在做女白领,下班亲手做羹场。”
亲家生日,葛太太问薇薇:“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薇薇说:“我们订了两桌酒席招呼亲友,另外还有两件凯丝咪羊毛衫,怎么,够了没有?”
梆太太听了顿时妒忌起来,“我生日,你们可从来没有送过这样周到的礼物!有得吃有得喝有得穿,姓海的娶了我的女儿,简直添了一枝生力军似的,人有了,礼也有了,我有什么好说的?”
“妈妈,你生日的时候,爸爸不是隆重的照办?”薇薇诧异。
梆太太犹自咕哝,“海家前世修回来的,哼!”
梆先生倒底是外头做生意的人,他劝说:“女儿识大体,你我都面子,尚有什么不满意之处?”
梆太太是老式女人,听丈夫这么说,不再批评薇薇,注意力转移到大女婿与二女婿身上:“菲菲那一位,自从设了分厂之后,人也不大来了,怎么,葛家提携他的事,三两年就忘了不成?菊菊的公婆老暗示我至今尚无男孙──烦死我了,烦死我了──”葛太太忽然想起来,“薇薇,你怀孕没有?”
“没有。”
“薇薇,有了孩子可要辞工,你不能再出去做了,挺着大肚子还怎么被老板呼来喝去的?苦也苦煞月兑。”
薇薇说:“妈妈,不是每个老板都拿人呼来喝去的。”
“反正一有孩子,说什么都得坐在家中养胎,倘若海家没这个地方,你回娘家来真是的,养老婆都没有能力,生什么儿子?”
梆先生又插嘴了,“太太,人家两口子好好的,你为什么挑拨离间?年轻人自有他们的世界,你别管太多闲事。”
薇薇趁这个机会赶紧自娘家溜走。
晚上她跟丈夫说:“妈妈太悲观了,任何事放她眼中,都似乎含悲剧下场。”
若晶笑,“她对我有偏见而已,每次见到我,她都笑得很勉强,我不怪她,在老人家心目中,女人要是不能睡到中午,奴仆成群,逛街喝茶,嫁丈夫来干什么?不过薇薇,你放心,我会尽我的能力来对你好。”
薇薇很感动。
她也知道海若晶是不会飞黄腾达的了,但是他将会有很多时间来陪伴妻儿,供给家庭温暖。这一切正是薇薇需要的。
圣诞节在菊菊家聚餐吃饭,大家都穿金戴银,独独薇薇白毛衣粗布裤,头发梳一条长辫子,看上去却清爽活泼,把她姊姊的金色累丝绒,红宝石项链,新做的发型全都比下去了。
梆太太怪心痛的握住小女的手,“做得累不累?”也不顾三女婿的自尊与颜面。
薇薇笑:“妈怎么不问二姊搓通宵牌累不累。”
菊菊骂:“要死,无端端打趣我,你当心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