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儿与我都笑起来。
她看上去这么年轻爽朗,简直不像有过一次不愉快的婚姻。不管像不像,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不变。我永远爱她。
芝儿的母亲住在半岛酒店。
她是一个美妇人,一眼看上去简直与芝儿年纪差不多。而且瞧得出很有钱。芝儿的母亲跟我的母亲简直是两回事。
她看到芝儿,埋怨连篇!“芝儿,你看你的样子!瞧!好的衬衫都没一件了,你在干嘛?人也瘦,原本我是不想你独自回香港的!”
芝儿只是笑。
她母亲完全没看到我。
“妈妈,这是世杰。”芝儿让我站到前面去。
她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一番,诧异地看牢芝儿,“就是他?”
芝儿答:“是。”
她很不愉快,“真是的,芝儿,自火堆中出来,跳进油锅中,我实在是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但是我知道这个美妇人不喜欢我。
“妈妈,我了解到婚姻生活是很私家的,我们并不需要交游广阔,生活豪华。”芝儿说。
美妇人摆摆手,“芝儿,但是人家还嫌你不是处女,你何必到这种乡下人家去受气?他们没有知识!”
芝儿笑,“母亲,你太粗鲁,对着世杰批评他的家庭。”
我脸上麻辣辣地不知所措,心中隐隐觉得不妥,我从不知道芝儿来自这么富有的家庭。
“芝儿,回纽约来,你不能够做小家庭主妇的。”
芝儿说:“妈妈,当然可以。”
“你受不了这种腌臜气。”
“没有人会给我受气。”
她转向我,“那么好!世杰,你能够给我女儿什么东西?”
我迟疑地说:“爱。”
“应允与行动往往是两件事。”她盯着我。
“是,我会尽力而为。”我说。
“物质上呢?”她问。
“我在大学教书,一个月拿六千多港币,有房屋津贴。”
“你以为能满足芝儿?”她问。
“我的天!”芝儿笑,“妈妈!不是每个人都要开摩根跑车才可以上街的,”
芝儿的母亲显然很心烦,“我不懂得!”
“妈妈,你不需要懂得,我只需要获得你的允许。”
我站在一边,心中满不是滋味。她为什么歧视我?或者我不是百万富翁,但是我愿意负责任,愿意尽量爱芝儿。
芝儿妈妈叹口气,坐下来,她问我:“年轻人,你婚后打算与母亲同住吗?”
“我母亲只有我一个儿子,自然与我住。”
“你听过孔雀东南飞的故事吗?”
我笑一笑!“我母亲与我皆不是戏中的主角。”
“小家庭中有一个老人,你觉得会方便?”她问。
芝儿抢说:“妈妈,这是我的困难,你别替我担心。”
“那么好,你安排个时间,咱们亲家总得见个面。”
“妈,到时你穿个旗袍,”芝儿提醒她,“别袒胸露背的,人家老太太可吃不消。”
我忍不住微笑。女儿教训起母亲来。
芝儿妈妈气得差点没昏过去。
我们俩乘机告辞出来。
我说:“你妈妈是这么漂亮。”
“是的,她看上去如此年轻,四十五了呢。”芝儿说。
“你没说过你家这么有钱。”我说。
“不,我家并没有钱,母亲跟我亲生父亲离异后,改嫁一个富翁,她是富有的,自然。”
我意外地看着芝儿,这些我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起。
芝儿慎重的说:“别告诉你妈妈,她不会接受。”
我苦笑。
终于在正式见面之前,我说服芝儿先去见我的母亲。
母亲开头很不自然,有点苦涩。
芝儿买了四种水果,四色蜜饯,静静地坐在角落,一声不晌,脸上个沉静的微笑。
母亲坐在大客厅中,又不开灯,有点暗,让芝儿坐对窗处,她自己背着光,以慈禧太后式的目光逼着芝儿,芝儿一派自在,不以为意。
我暗暗祷告,天啊天,一切包涵,芝儿,给我面子。
母亲与芝儿攀谈数句,都很客气。
“你是大学毕业生?”
“是。”
“婚后不介意与老太婆同住?”
芝儿很简单的说:“不介意。”
母亲想一想,终于取出一只翡翠戎子,一串珍珠项练,替芝儿戴上。再想想,把自己脖子上的一只坠子也取下给芝儿。
“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留作纪念吧。”
芝儿又明洁的说:“我很喜欢。”
“好好,”母亲总算笑了:“那么星期日请令堂到我们家来便饭吧。”
“是。”
我们到外头去喝咖啡。
我问:“为什么不多说话?”
“多说多错。”她说。
“其实我母亲不介意独居。”
“看情形才说吧。”芝儿似乎胸有成的。
她的白衬衫配着米黄的珍珠练子很好看。
芝儿愉快地告诉我!“我一直想买串珍珠,不过又嫌贵。现在可好得很。”
她很爱我!尽量使我高兴。如果她真想要,别说一串,一百串也得到了。
母亲说:“芝儿这女孩子很厉害。”
“她有什么厉害?”
“不声不响的。”
如果她又声又响,她也是厉害的。婆婆总爱把媳妇说成是个厉害的女人。
“母亲。”我拍拍她的背部,安慰她。
星期日,我开车去接芝儿妈妈,她穿黑色累丝旗袍,齐胸的养珠项练,她扬扬手,很不耐烦,问我:“世杰,为什么要我去拜见她?为什么令堂不能稍移玉步到酒店来?我已经赔出女儿,迟要赔上自己?”
“妈。”芝儿不客气地说:“人人说你年轻,你再噜苏下去,也就是个近五十岁的老太太。”
芝儿妈妈连忙噤声,我几乎没笑出声来。
我们到了家。
芝儿妈妈又高兴起来,“哦,旧式洋房,我最喜欢这种房子,气质好。”
我点点头。
母亲见了“亲家姆”,非常惊异。没想到对方这么时髦美貌。
芝儿妈妈带来四幅衣料,很客气地呈上,并且得体地说好话。母亲只能受下。
“芝儿的亲戚都在外国,这里只有她一个人,老太太多照顾点。”
“是。”母亲得体地说:“我家的媳妇一向没人敢欺负,是不是,世杰?”
芝儿妈妈点黯头,喝过茶。告辞。
我们送她回酒店,她说:“世杰母亲年纪大点,看上去是个正派人,正派人最可怕之处是爱替天行道,芝儿,你当心一点。”
为什么一家人要活得像间谍斗间谍?我不明白。
“有什么不如心,回纽约来。”
芝儿答:“我有分数。”
“芝儿,我是真舍不得你。”芝儿妈妈眼睛都红了。
芝儿看看我,眨眨眼。
“芝儿,你连一枚象样的首饰都没有。订婚戒子呢?”
“我们不想订婚,妈妈,”芝儿说:“一切从简。”
“唉。”
“妈妈,你别叹那么多气好不好?”芝儿说:“我会很幸福的,真的。”
“芝儿——”
芝儿与母亲拥抱。
我的母亲却说:“也四十多岁了,怎么还打扮成那样!看倒是看不出来,仿佛只有三十多岁,保养得这么好,大概狐狸精的道行不过如此。”
两个母亲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却有一个共同点:怕自己的儿女会上对方一个大当。
我说,“妈妈,狐狸精只能称‘大仙’,不然他们会被得罪的。”
“呸,”母亲笑,又正容说:“你不去问清楚?芝儿怎么处置她前夫的孩子?别也抓了来一起住。”
妈妈不知道芝儿家很富有,她的夫家也是华侨中佼佼者!儿子决不能跟外姓人住。
“孩子住在瑞士,跟他父亲,只准芝儿去看他,他不能探访母亲。”我说;“母亲不必多虑。”
“哦!瑞士?”母亲问:“是个好地方,是不是?”
“是的。”我想我一辈子也住不了瑞士。
我不知道芝儿是怎么与这个男人分手的,看情形他的条件胜我十万倍,但是我不能判芝儿的历史妒忌,也不想追问,慢慢我会知道一切,真相迟早会得呈现,我们将自相处一辈子,何必心急?